萧问也不催,带着一众将士走走停停,偶尔在运河沿途停下等他二人,仪礼周到地奉命护送。 世道风景尽数看遍,过了几年晴耕雨读的日子,褪尽世家将相的显赫浮尘,从市井巷弄里沾着几朝积淀的烟火气,祁玉成又回到这里。 三年来京城风貌已大不相同,百姓安居,衣食富足,阡陌纵横,城阐不禁,深坊小巷,行人络绎。 过了廿四桥,百万人家参差毗邻,商铺罗市百业兴旺,街衢宽阔,坊里齐整,渠水纵横,绿荫蔽城。 循着炉焙鸡的烹香,车马浩荡地穿过城门,祁玉成敲了敲车壁,队伍停下,他将一锭银子塞在车夫手中,扬了扬下巴,车夫会意前去买鸡。 他转脸就见项文辞两指挑开车帘,眯缝着眼睛打量道路两旁,神情颇为严肃,“不对劲,城中有布置。御林军看似巡逻实则在排布什么……” “张嘴。”祁玉成接过一只热腾腾的鸡,大咧咧扯了只鸡腿朝他嘴里塞,又让车夫给漱玉送去一只,“姚皇后才给陛下生了嫡子,这段时日警戒些也是该的,更何况这些人列阵罢了,也没带什么军备,恐怕是充了仪仗。” 听见这话萧问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他一眼,祁玉成唇角一勾,带上了他少年时常有的顽劣和狡黠,拽过车帘挡住萧问的视线。 项文辞将嘴里的肉几下嚼了咽下,“又没什么要紧事,摆什么仪仗!玉成,我还是觉得不妥,那小子莫不是嫌你功高盖主,找个因由,骗你进京。” 说着他又贴回车壁上,警惕地盯住不远处的城门。 “程谚性子良善,我向来远离庙堂不结党羽,更没得罪他,功也数不出几件,况且萧问必不会助纣为虐,不至于。”祁玉成说。 项文辞没吭声,话也没怎么听进去,低声道:“大不了再杀出去。”说罢忽地看向祁玉成手中的鸡,“自家铺子还给钱?” “可不,吴帮的药材生意交还给姚皇后,私塾的那点收益都不够养几个烧柴的伙计,朝廷俸禄全搭进去也没把竹缘山的地赎回来,爹信里总骂我败光了祖宗本。也就这铺子生意还算好,买东西交银子,莫坏了规矩。”祁玉成笑着凑过来,怕项文辞脏了手,不厌其烦地扯下鸡肉喂给他,“来,多吃点,莫教哥哥的银子白花。” 车马轧着朝阳下清润的石板砖,向皇宫行去。 “陛下可太看得起老夫了,臣哪里请得来祁琛,他三言两语就把臣怼得无话可说,人从前是驸马,臣即便与他同僚,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强硬。”姚卫良端着杯茶,一口没喝,焦急地跟程谚解释着。 “借口!他是驸马怎么了,你还是国丈呢!再去请请!都从竹缘山到京城了哪有不赴宴的道理,朕都答应表哥了。”程谚在进进出出的宫女手中亲自点选仪式器物,眼睛都没抬急匆匆回了句话。 “可是……” “别可是了!”他见殿前一人经过,伸长了脖子喊,“诶!祁爱卿!祁爱卿陪姚大人一道去吧。” 祁司衡正和礼部核校仪程,吩咐说:“就这么定,宴席设在御园,让直殿监将兰台布置妥善,把邻近的竹舍也收拾出来,王爷到了便领过去。” 交代完他才进乾元宫,躬身一礼,“陛下,爹会来的。如若不来,姚大人带婵儿去请。” 程谚蓦地爽朗笑起来,“对对,小郡主去,看那老顽固还能怎么拧巴。” 姚卫良只能硬着头皮告退,再去触祁琛的霉头。 祁平渊风尘仆仆从北境赶来,下了马一刻未停,沿长阶而上,前去觐见,却在金銮殿前被几个言官围住,面对一群道学先生左一句礼法又一句人伦,原本奔行千里也神采奕奕的他,反倒被张嘴闭嘴的拘儒之论说得心烦气躁。他干脆一个飞身翻上殿顶,甩开这群夫子图个清净,恰遇上姚卫良出宫,方知陛下在乾元宫中。 “陛下,金銮殿被围了,那架势,玉成和男人成个婚比鞑子进犯还十万火急。”祁平渊拧着眉,大喇喇走进来,棱角分明的面容和愠怒的眉眼看起来颇有几分骇人,他浴血多年的威仪大靖朝再找不到一个出其右者。 程谚见状既不责他不讲规矩也不怪他出言不逊,关切道:“侯爷被他们缠了?这段时日的奏本弹劾铺天盖地,朕倒没成想大喜的日子,他们也跑来堵门!” 祁平渊冷冷哼道:“什么礼乐崩坏,罔顾人伦,话是说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来人!”程谚一掸玄金龙袍,肃然道,“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昏愚过头了!谈民生大计不吭不响,这种陈腐论调倒多嘴多舌。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况且中京王明礼修身,知礼明德,行礼明事,怎地就礼乐崩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如何枉悖人伦?苟周于事,不必循旧④!” 他声音略和缓,摆摆手,“去原话转达给各位大人,此事无需再议。” 内监领命而去,祁平渊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撩袍跪拜,感怀在心,“臣失仪了。” 程谚随即看茶赐坐,他已经知道,手下的将该如何哄,尤其是祁玉成教他对付祁平渊的时候,他悚然一惊,赞祁玉成实在是狠人,连自家兄弟也不吝于套路。 祁玉成解释说非也,只是不愿看君臣相疑的惨剧发生,能得人心固然好,得不了也得懂御人之道,给陛下出谋划策实则是保护自己的兄弟。 程谚记得当时祁玉成虽然笑着,但形容无奈又苦涩,让他心里也一阵泛酸,他再次提醒自己,坐在明堂之上,手握滔天富贵和权柄,有些情义也切不能忘。 “表哥已进京,北绥侯先喝口茶歇会儿。” 祁平渊怒气渐息,叹了口气,“陛下,旁人不知玉成功绩,更不知他二人情深,陛下是知道的。世袭的爵位他一再推辞,陛下仍旧许他,是为感怀。但他真正想要的,是家国安宁。陛下是明君,升平治世自不在话下,如今玉成想有个家,婚事还劳陛下费心。” 他就地跪下,行了大礼,程谚点点头扶他起身,也深知这番话背后的期许重逾千斤。 祁平渊平复心绪,接过侍女奉茶一口饮尽,从怀里掏出一册裹着红绸的帖子,“凤仪,你看看,这是爹给玉成拟的纳征礼单。” 祁司衡接过,细细阅看,“品类齐全。爹表面上不松口却比你我想得周到。” “只是文辞坎坷,娘家再无旁人,爹的意思是,若你觉得合适,就按这单子下聘了。” 祁司衡略一沉吟,道:“文辞虽不在意外物,但依我之见,该有的流程需得做足。” “只是你们诺大一个世家,三书六聘现在才开始拟,彩礼单就这么几页纸,未免太草率?”程谚有点无语。 “惭愧惭愧,陛下教训得是,只是江山甫定,婚事不宜铺张,再说文辞进了门,什么不是他的?”祁平渊道。 程谚直言:“真小气,高低也是皇亲国戚,丢的是朕的脸面。” 祁司衡取了支笔,在礼单上圈圈点点,除开寻常的俪皮贽礼、元纁币帛、乘马玉璋,他还将郢陵两州的几间铺子补了上去,“臣民皆知陛下勤政节俭之名,况且这单子是按正一品规制拟的,更可见陛下惜才爱才之心。” 程谚心道,斗不过斗不过,与这家人论文论武论道理论无赖统统斗不过。 这时从偏门进来一名内监,通报说祁玉成一行到了,人伦师傅已往兰台去了。 祁平渊闻言这才又笑开了,“他俩还需要人伦师傅呢?玉成那混球自己都能开课。”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祁司衡尴尬地摇摇头,示意人伦师傅可打发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72章 良缘 萧问御马先行,后面跟着祁玉成的马车,再后面是漱玉,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城。 “送王爷去兰台。” 祁玉成听见萧问跟车队交代,掀帘远远一看,金水桥两旁披红挂彩,锦绣华灯,宫人忙碌着,进进出出地张罗,运送物事的箱轿鱼贯入宫,一派喜庆祥和,他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项文辞刚要凑过来看,祁玉成忙攥住他的手腕,“等等文辞。” 祁玉成抿着唇,几番思量,珍而重之地扣住他的指缝,掌心相贴处项文辞能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和莫名情绪的流转。 “你将来,愿意嫁给我吗?”祁玉成没头没脑地问。 现在问是不是迟了?这样随意出口是不是太不像话?我想要的这个名分重要吗?他那样内敛的人,会不会愿意公然和一个男人成婚? 祁玉成这才觉得自己考虑欠妥,盯着项文辞平静的脸他第一次想要临阵脱逃,慌乱地转着视线,找补说:“我的意思是一起住到王府去……还是算了,我们这就回临安吧……” “我愿意。”项文辞握紧他的手,眸光沉静,一如初见那般,“先去兰台吧。” 项文辞说完老老实实坐回去,也没再去掀看车帘外的景致。 祁玉成的那点心虚顷刻化散,胸腔里暖热一片,竟有点想哭的冲动。 他的前半生只有一个痴愿,那就是下山,他想沾染红尘喧嚣甚至是俗世烦忧,他想去见见山下的千人千面。等他终于下了山,进了京,经历了几番生死、春秋几更,他才知道,山下茫茫人海,只有项文辞这一处,他愿寄余生。 而项文辞,无论是对这段感情讳莫如深,还是如今的直言不讳,始终会毫无条件地对他说我愿意。 他这一刻醺然欲醉,恍恍惚惚,他的手仍被项文辞牵着,往日登徒子一般的行径却干不出来了,愣愣的一动不动,表面上像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实则是截欣喜若狂、最终魂飞魄散的木头。 兰台一如既往清幽,周遭宫人不多,下了车,就见祁封在楼外站着,见到久别的少爷他泪水在眼眶里几番轮转,最终咽了下去。 “少爷!少夫……”祁玉成一把薅过祁封,捂着他的嘴往一边带,低声说:“莫声张!” 祁封眼泪鼻涕憋了回去,一肚子的话也只能憋回去,抬手指了指身后,祁玉成听见门内一声轻咳,这才知道,祁琛来了。 祁玉成松开祁封,正了正衣襟,郑重拍拍他的肩,交代道:“带你项公子去竹舍等我。”说罢他便往那座母亲的故居走去。 这座木楼年岁久远,推开大门吱呀作响,多年来却始终是精心打理,干净整洁,有坐卧之安,入了楼内书籍木材的陈香扑面而来,其中混合着素炉中焚烧的白沉香。 屏风后香霭飘渺,祁琛倚着一摞书,面前搁着两只茶杯,平日严厉肃然的面目此时极为亲和,“藏珠,儿子今日将有家室了。” 他手持茶壶,给自己和公主各沏一盏茶,茶水映着烛火,晶莹澈冽。 “为人父母,说不盼他功成名遂、安常处顺是假的,但世道艰难时乖运拙,纵然我与兄长有心相护,玉成也没少吃苦。”祁琛抬起脸,似乎看着楼里群书之间残留的一线幽魂,“可喜的是,他与你很相像,得失荣枯俱不放在心上。”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9 首页 上一页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