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便去谢他,你们好生待着,不要给他惹事。不出一月,文选放榜以后祁二公子和姐姐进京,应该就会给你们另行安排任务了。” 项文辞交代完便去东院,打算看看他刚成了亲的姐姐姐夫。 还未进庭院,就见凉亭里有二人正在对饮,远远能瞧见石桌上杯盘狼藉,酒盅倒了一片,显然已喝了不少。 “卿儿与我年少相识,花信年华,嫁我为妻,本是大喜的日子,但我心里不痛快。”祁司衡又是一杯清酒囫囵往肚子里灌,祁玉成安静地坐在桌边,晃着酒杯,看酒水里映出的月影,只时不时给自己满上一盏与他相碰,既不劝他少饮,也不帮他斟酒。 “我自愿搅这浑水,自愿犯其至难,既不会中道辍足,也不会中途易辙。我十数载寒窗苦读,为的是经世致用,自幼跟在父亲身侧,图的是将来操刀制锦。父亲年迈,病骨支离,即便京城再险恶,我也会去助他。”桌上的酒盅空了,再倒不出一滴酒水来,祁司衡攥着空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搁,嗓音又沉又哑,“可为了护我,为了让我去京中积功兴业,我心爱的女人嫁给了她不爱的人。” 项文辞沿着石径缓缓步来,温沉的话音溶于夜色,“祁二公子不必自责,姐姐是自愿的,潜伏在你身边保护你,便于行动,禄门中人不惧死,更不在乎其他东西。” 祁玉成堪堪一口冷酒入喉,抬起眸光沉浮的双眼,看见月色下芝兰玉树的身影,这萧萧翠竹般的姿态着实眼熟。 祁司衡酡红的脸上满是郁结,原本温雅的形貌此时却是狼狈不堪,“项公子不必宽慰我,本就是我的不对,如果我也从小刻苦习武……” 祁玉成从项文辞身上转回眼,抬手招呼了仆从,来收拾一桌残局,接着他二哥的话续道:“罢了,你哪怕从小习武也还是要人护卫,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你最清楚不过,各门各派修道之人皆牵涉其中摘不清楚,我们这点三脚猫功夫算什么。” 项文辞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玉成兄过谦了。” 祁司衡已然听不进别人的话,醉眼迷蒙,自顾自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期望,为承平治世尽一份心力……项公子,也请你放心,我必定好好待卿儿……”兴许话未尽然,但祁司衡已经一头栽在了石桌上,撞击闷响听得另两人牙酸不已。 祁玉成扶正一个酒杯,看向祁司衡的眼神颇有些同情,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项文辞躬身帮他搀起祁司衡,“哪里。祁二公子如此沉稳之人,身负的苦闷只有酒后才能纾解。” 两人将祁司衡送回新房,着人照料,让他一个人躺在空落落的喜床上。 项文辞见项含卿屋里灯烛已熄,估计睡下了,于是与祁玉成一同向西院走去。 时至正月,中原腹地尚未回暖,但竹缘山是仙山福地,草木已冒了新绿,处处皆是早春景象。 “禄门为何是这么苦的地方。”祁玉成忽然说,“让人连一己之私都不留,我便是决计做不到和不喜欢的人过上一辈子的。” 项文辞踏过回廊上不及清扫的玉兰花,偏头回望,他曜石般的眼睛似乎总在看向祁玉成时笑意辗转,“不苦。禄门实则是个自在的地方,付出一丁点代价,回报许多。” 祁玉成低低应了一声,示意在听,项文辞继续道:“我们出师之后就不再是禄门弟子了,都称作禄门死士。有人图千金之财,有人报知遇之恩,总之一身本领如何用,皆是任情适意。” “但你口中的一丁点代价,在我看来十分贵重。”祁玉成看向项文辞,一如说道自己的事情那般郑重,“若是禄门不苦,项氏这一脉却是实实在在为家国付出了太多,你父亲助我大靖立国,他去世后你师叔又一直守护我爹推行变法,你和二嫂也选了最难走的路。” 项文辞微愣了愣,缓缓移开眼,“你是良善之人,所以我始终不解,为何竹缘一脉重文轻武,天下志士挤破头想入内门读书参政,你本是祁家人近水楼台,又为何甘愿留在外门练剑?” 祁玉成伴着项文辞在初春夜凉中缓行,替他挑起厢房的门帘又守礼地停在屋外,“你知道的,我是了不得的武痴。” 项文辞跨过门槛,听他一板一眼学自己的原话乐出了声。 祁玉成见到项文辞与人前不同的一面,像又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般兴致高昂,就听他继续道:“我不喜勾心斗角,宁可去西北守边关,替我大哥打仗。” 项文辞点头,“治世游山历水、惩奸除恶,乱世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也是我所求,倘若……” 项文辞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向来坦荡澄澈的眼底有些许晦暗,显露出微妙的不自在,“天色已晚,夜重露寒,玉成兄回吧。” 他言毕准备关上房门,祁玉成的笑还僵在嘴角,不知他怎地突然不开心了,猛地抬手抵住门板,急道:“我从前是不是认识你?” 恰在这时山风骤起,祁玉成身上随风而入的墨兰香气让项文辞忆起邈远的过往。 他遗憾地抿了抿唇,情态仍旧是宽和柔软的,“是,你分明不记得我了。” 祁玉成马上追问,“并非全然不记得,我看你十分面善,我们之间发生过何事?你可知道我十七岁那年出山生了什么变故?为什么回来后什么也不记得?” 项文辞无奈偏头,看门板上祁玉成的指尖冻得有些发白,只得把他放进屋来,随意一指桌案上的青瓷茶壶,示意他自行沏茶。 项文辞本不愿再提,但经不住祁玉成眼神里的迫切与诘问,“我们姑且也能算生死之交,两年前我跟随师叔来过竹缘山,在山中小住数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随后出山的确遇到过我,我们在荆南一带遇险,你救了我一命我又救了你一命,所幸化险为夷,而后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其他事情我不清楚。” 祁玉成把项文辞按于桌边坐下,没碰茶壶,甚至没顾得上落座,双手撑着红木桌面,衬得他紧绷的手背更失血色,“遇了什么险?” 项文辞抬头迎着他的视线,言简意赅道:“我们发现了一波不太寻常的响马山匪,跟过去一探究竟,我不甚露了马脚,后来遭遇了围剿。” 祁玉成一时没有回音,双手攥成拳头,重重呼出口气,“跟父亲说的一样。”他颓丧地坐进椅子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穿过洞开的门扉望着山脊上的一弯弦月,“他说我跟着弟子们回家时,穿着一件并非属于我的袍子,襟前后背都被血浸透了,但浑身无一处伤口,只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当日连说话都不会了,第二天才恢复些许。实则在那之前的事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项文辞见他如此,心下苦涩,安慰道:“往事不追,你不必太过在意。” 祁玉成的眸子从门外的苍凉月色转回室内,立时覆上一层烛火微芒,他诚挚道:“我本倒不在意,只是今日见你好似不开心,我也跟着伤感起来,觉得把朋友遗忘是件憾事。”他这才从茶盘中挑出一只杯盏,提起茶壶,壶嘴里泄出澈澈茶香,他将茶推到项文辞的手边,话音里的哀恳让项文辞心弦一颤,“请你原谅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项文辞端了茶,从指尖传来的温度平复着他乱了方寸的心跳,举起杯,“我从未怪你,忘记我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我仍是乐得与你相识。” 他是真情实意地这样想。
第3章 初见 若非项文辞说起那段往事,祁玉成不会在当晚的梦里回忆起初见他的模样。 他十五岁跟着项蓟初入竹缘山,一身玄色短打裹着劲瘦的腰身,马尾高高束起,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腰间除却一把短匕再无其他配饰,裤脚也一丝不苟地束进靴筒里。虽说利落得穿林而过不沾片叶,但三伏天穿着那一身,看在祁玉成眼里和一只御土荷叶鸡无异。 “你不热吗?”祁玉成光着膀子,只穿了条宽松的武裤,赤着脚坐在回廊的横梁上,垂着腿吊儿郎当地削他的木剑。 “玉成,不得无礼,下来,见过项叔父和文辞弟弟。”祁琛严厉斥他,他便翻身落地,从半蹲的姿态摇摇晃晃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木屑。 项文辞这才发现此人身量很高。 “见过项叔父和文辞弟弟。”祁玉成例行公事地重复道,不含一丝个人感情,而后将木剑插在腰间,把削剑的短刀归鞘,又转向项文辞,浅色的眸子里全是调侃和逗弄的心思,“你不热吗?文辞弟弟。” 项文辞抬起头来浅浅一笑,“不热,我辈练功向来是这一身,冬不畏寒夏不惧暑,练的乃是心境。” “文辞!”项蓟严厉地喝了一声,项文辞敛目颔首,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冰山模样。 祁玉成眨巴了两下眼睛,大概没料到这外表看来正经八百的愣头青会绵里藏针地挤兑自己,突然笑开了,“爹,你和叔父谈事,文辞弟弟我领走了,省得他无趣。” 祁琛也禁不住打量了项文辞几眼,一甩衣袖抬步便走,“是省得你无趣吧。” 项蓟跟上祁琛的脚步往庭院深处去,项文辞对祁玉成的提议充耳不闻,正要去追他师叔,被祁玉成笑眯眯地叫住了,“别走啊,跟我玩吧,保准有意思。” 项文辞回头,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屑,但对上祁玉成明目张胆打量的眼神,他改了主意,应道:“那有劳了。” 祁玉成带着项文辞穿过角门,往竹林走去,时不时回头看看。 项文辞坦然缀在他身后四处张望,默然不语地跟着,也不管祁玉成想把他带去何处。 林深不闻人语,连山风都更静了静,祁玉成忽然停步,“项文辞,我听过你的名头,小小年纪跟着世家贵族扮猪吃虎,暗杀了不少忤逆你主子的人。这些人大概没料到会被一个形貌稚嫩温雅的少年下毒手,个个死相难看怒目圆睁。” 他回过身来,嘴角仍扬着,但眼中笑意却十分轻浅。 项文辞本不欲解释,但顾虑着今次还得在祁家住上数月,若是天天被这人找茬真是够了,于是强自耐心道:“你误会了,禄门死士因各种缘由为人卖命,但心里自有一杆秤,衡量善恶是非,不是拿了钱财就随意手起刀落的,那叫杀手,不叫死士。” “哦?世间并无黑白两清的人和事,你又如何裁量他人生死?”祁玉成听了他的话情态转而认真起来,并不似在质问他人,而是虚心求教。 “你我皆生于大旱年间,第五年暴乱起,中原大地战乱不休,民不聊生。此后十年凡所有碍乱世平定者,禄门皆杀。而后靖元帝归朝,祁伯父拜相,天下初显盛平,犯上作乱者,依律当诛,我才会动手。现如今,早已是以窃证定罪为主业了。”项文辞平和道。 祁玉成一手托肘,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沿着石径缓缓往竹林深处去,项文辞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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