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从燕相身上,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所以,老臣之关照,并非是官员与官员的交情。若是陛下认为,这是师生,那便是师生吧。只是,燕相恐怕心有顾忌,不肯喊老臣一句‘老师’。” “陛下,臣老了,只愿看见河清海晏。”顾长清道,“臣希望,自己视为学生的人,能够接替臣去做到这一切。” “……朕会让天下河清海晏。”楚明瑱看着已经分出胜负的棋局,他赢了。 他站起,好似俯瞰着一切,神色桀骜自信,“朕治下的江山,定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的盛世。” “那么,陛下打算何时迎回燕相呢?” 顾长清叹了一口气,看出君王的执拗,轻轻点出关键:“陛下,想要把燕相请回来,可不能仅凭这一点觉悟。” “陛下若是此生非他不可,要与他君臣鱼水,一世相得,难道要等着鱼儿自己游回,南归燕自己飞回吗?” “……他想要的,一直是为一名合格的宰相。”楚明瑱轻叹一声,“那个贪婪的、想要他陪伴在身侧的,始终是朕啊。” 顾长清微微笑了:“陛下真正该向他许诺什么,现在,明白了吗?”
第56章 致尧舜,如一梦 除却处理朝政时的雷厉风行, 楚明瑱一个人孤坐时,最是寡淡空虚,百无聊赖。 他开始用政事填补生活的空白, 却时时会忘记, 总是会陪在他身侧的人早已不在。 楚明瑱开始找寻他在宫廷里留下的痕迹。 首先, 就想到燕知微在离去前说过,他曾经编排曲目, 交给教坊司排练。 楚明瑱遣连英一问, 教坊司诚惶诚恐,说他们本来是在等贵妃召见, 为皇帝陛下献上歌舞。 节目已经练好,但是没有得到旨意, 他们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搁置。 陛下想听曲, 他们被召进宫中, 皇宫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 燕知微谱的不是缠绵婉转的相思曲, 反而意境开阔, 庄重典雅。 在歌声伴随击鼓声响起时, 楚明瑱支颐,饶有兴致地抬起眼, 看向舞台上,道:“原来如此, 是魏武帝的《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楚明瑱的手指轻敲扶手,随着丝竹管弦声, 轻声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楚明瑱似被打动,蓦然俯身,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是啊,他何枝可依呢? 燕家倾颓,母亲故去。金陵于燕知微而言,也是陌生之地。他的人生如飘萍,在渺渺天地间,又能够回到哪里去呢? 他的忧思为何,又如何心念旧恩?已经停在他的枝头的小鸟,为何又要离开故枝,向南飞去? 燕知微心中种种不能言说的话语,只得寄情古人诗。 不言明一字,不留任何情感的线索,政治的把柄,却能让君王想到自己所想,心中百味杂陈。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最高明的剖白,最暧昧的心声,最语焉不详的陈情。 在终了时,他又藉由周公之典,留一笔坦然的勃勃野心。 丝竹余音寥寥,楚明瑱却觉得,好似有人自背后抱住他,声音轻软,附耳笑道:“周公旦这般的人物,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纵然忠于周皇室,陛下容的下吗?” 他无声地笑着,心里却想:“他是在问朕,朕纵然容的下周公旦,假以时日,又会惧其成为魏武帝吗?” 真是狡猾。 小燕是在明明白白地揭穿,君臣一生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难题。 他们固然想要太平无事,世情又会把他们推向何种局面?他们当真不会落到彼此猜疑试探的境地吗? “陛下与臣,当真会得一个善终吗?” 君臣的主动权易换。燕知微成为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如果他不能完美地回答,小燕就不会在原地等他了。 燕知微如今隐于钟山,过着漱石枕流的逍遥生活。消息都传到他这里了。 他不藏着,说明他半点也不怕。难道,楚明瑱还能用木枷囚车,把他押回长安不成? 昔年在燕北滩涂,他们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如今君王登临绝顶,臣子却要与他相忘于江湖了。 真是天真的知微,想与他相忘于江湖,有那么简单? “赏。”楚明瑱听罢,似乎是了却什么心事,淡淡笑道。 自燕贵妃走后,帝王就很少笑了。连英一挥拂尘,道:“陛下恩典,赏。” 说罢,帝王拂衣起身,身影孤绝,茕茕独立。 他走出几步,却又侧身回望,道:“对了,贵妃当时交给你们曲谱时,还有什么交代?” 那教坊司的管事战战兢兢跪下,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的确有交代,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朱衣紫绶如一梦,臣已清醒,陛下的梦可醒了?” “朱衣紫绶如一梦……哈哈哈哈,朕知道了。” “知微啊知微,真是聪明绝顶,玲珑心思。你什么都看得透,连朕都要制不住你了。” 不见君王雷霆震怒,却见他朗声大笑,玄色常服飘飞,姿容如同神人耀目。 自燕知微走后,帝王竟是从未如此开怀。 新朝改制正盛,这几个月,楚明瑱离不得长安。但是,金陵的消息一直快马加鞭,送到他的书案上。 他闲着无聊时,就会翻开金陵的折子,仔细读一遍挂冠回乡的燕相最近的日常。 “给他的毛驴取名‘威将军’,这是什么名儿,有趣有趣。” “重金求购燕北的羊,为了涮锅子吃,知微真够嘴馋的。” 楚明瑱指尖点了点书桌,习惯性地唤道,“连英,教燕北那头弄一批羊去金陵,叫江宁府衙派专人养着,等燕相去市场买羊的时候,再拉出来卖给他,要比市场价微微低一点,但不能低太多,不然他会发觉不对劲。” “……遵命。”连英躬身,脸上大写的无奈。 这般琐碎事情,陛下远在长安,都得桩桩件件吩咐着,可见其中盛宠不衰。 未来,燕相还有大造化呢。 政事闲暇时,楚明瑱在宫廷里闲逛,寻找燕知微留下的痕迹。 在紫宸殿,紫色贵妃礼服流光华彩,悬挂在衣架上,好似他随时还会回来。 楚明瑱穿好帝王衮服,静待片刻,好似有美人丝发披两肩,素手温柔,正帮他抚平衣上褶皱。 在御书房,一本书的折痕,于细微处见温柔。 楚明瑱细细读过他折页的这章,见他在书页上圈点勾画。 他圈起的正是一句杜诗:“致君尧舜上。” 下面还有燕知微的一行批注,殷殷切切,满怀敬慕:“陛下当为尧舜矣。” “想让朕做明君,那朕就做明君给知微看。”楚明瑱笑了,把书页阖上。 “朕要让你知道,不来辅佐朕这样的明君,是臣子的损失。” 楚明瑱有时坐在御书房的书桌前,略略偏头,好似还能看见美人在坐榻上,卧如海棠一枝。 他慵懒颜色,春睡不足,与被蝉鸣声吵醒,与他埋怨春光太好。 “臣都要睡不着了。” “那朕派人抬来屏风,打帘,遮一遮光。” “知微的意思是,陛下来陪臣一起,臣就睡得着了。” “好啊,知微勾引朕,是不是?” “陛下何必说得这么明白?” 美人贵妃自紫袍里伸出纤纤手,勾住君王衣袍绶带,牵引到坐榻上,再略略抬起脖颈,引他落下一个吻。 楚明瑱穿过重叠的幻象,坐在窗下的坐榻上,抚摸着冰凉的枕覃,心里却在规划:“朕该用什么方式,诱着他回来?” “有没有,他无从拒绝的饵?能扰乱他理智的至高诱惑?” “知微好美貌,最是喜欢朕的姿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偏又谨慎,时时保留,不敢与朕当真跨过君臣那条线。” 楚明瑱看向镜中俊美无俦的君王容色,那光焰四射的华美,尊贵雍容的气度,举手投足的威仪,能让任何人沦陷。 何况是如此恋慕他的燕知微。 楚明瑱斜倚着坐榻,长发散乱,恣情又不驯。 光影横渡窗棂,洒在他华贵的帝王袍服上,金石辉映,龙纹刺绣隐隐生光,勾勒出他完美无瑕的躯体轮廓。 他右手穿插入鬓发间,梳理时,露出光洁的额头。这些时日的憔悴,却遮掩不住他天生的高贵姿容。 帝王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隐隐浮动着辉光,耀眼又夺目。 他悠悠然道:“七年了,朕脾气再好也到极限了。这会得算计算计他,教小燕食髓知味,迷上朕,非朕不可才行。” 小燕算计他,教他在世情翻覆间心绪跌宕,心火煎熬; 那他非得算计回来,让他在致命诱惑中失去冷静,甘拜下风。 他最擅长阳谋,得让小燕一头陷在温柔乡中,怎么也挣扎不出来,最终只得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 新政初成,楚明瑱终于能从政事中抽身。 初秋,景明帝南巡,钦点官员随行,仪仗铺陈,气势恢宏。江南的第一站,就是广陵。 江南百姓听说,圣上此行是为查明新政令推行情况,尤其重视沿途是否有侵占良田、擅自以朝廷的名义收取苛捐杂税、疲民劳民的情况。 人人奔走相传:陛下是为咱们做主来了。 当然,朝中明眼人都知道,圣上南巡还有一个目的。 陛下不愧是陛下,压根没有跟着帝王仪仗走的意思。 随驾的官员还在勤恳按照陛下的要求排查田亩,陛下丢下一句微服私访,人就不见了。 “别慌,陛下在江南呆过那么久,情况可比你们这群常年待在长安的呆子熟悉。” 钟成显然是知道什么,一副“你们都大惊小怪”的样子,懒洋洋道:“别嚎了,陛下丢不了,没见过人追老婆吗?” “啊?”还欲嚎几句的文臣们卡了壳。 “矫情个屁啊,老子不信你们这些天不折磨,没燕相斡旋着,各位大人,谁接得住陛下的高压?” 钟成掏了掏耳朵:“要是燕相没追回来,咱们趁早告老还乡吧,以后陛下的低气压治不好了,动不动就想砍人,这朝廷还有法呆?” 文臣们从善如流地换了个嚎法。 “……燕相啊,您快回来吧!” 金陵城一场秋雨一场凉,晕染了流光。 燕知微牵着毛驴,买好了一周的米粮与蔬果,远远地听见有人说:“圣上南巡,据说,仪仗都到广陵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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