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狡猾的知微。”楚明瑱叹息,才回想起那些深埋在回忆里,只在细微处扎根的情丝。 当他的一切被绵绵春雨悄然渗透,再抽离,会是什么滋味? 正如一场生命的大旱,是江水断流,是深井干涸。 楚明瑱走在御花园里,看到的不是春花绿树,而是冬雪里飘然如仙的紫衣。 伊人曾在此以梅枝代剑,一舞倾城。 帝王步辇行过深邃宫道,宫花寂寞红。 楚明瑱阖目,身侧似乎有他声音的幻听,好似风也依偎在他肩头,笑着喊他:“陛下,陛下”。 在朝堂之上,楚明瑱看过奏折后,无论是满意或是不满。他的第一反应,总是看下阶前,先唤知微。 有时他分得清,却是心情不佳,看着垂衣低头,战战兢兢的臣子,眼底的厌倦清晰可辨。 他虽不欲迁怒,却还是失望地摇头:“不如燕相。” 自燕知微走后,代行丞相职责的臣子换了三个,坚持最久的一个,也不过撑了二十天,就实在干不下去,痛哭流涕地请辞。 臣子们心里明白得很,现在的皇帝是个疯的,精神完全不稳定,忽喜忽怒,时不时大发雷霆,把帝心幽微发挥到了极致。 无论臣子做到何种程度,他的心里永远只有燕相。 这丞相的位置固然是文臣最显耀,人人都想执相印,踏上人生巅峰。 但在本朝,在当今圣上那里,压根就是碰不得的禁忌啊! 楚明瑱还不觉得自己疯了,只觉得满朝臣子,也都是俊杰翘楚,怎么一个比得上燕相得都没有。 偏生他最近厉行改革,大量原本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开始参加“黄金台”拔擢试,圣上亲自主持,果真挑中了不少有真材实料的臣子,补了世家勋贵的缺。 活水注入后,朝堂焕然一新。但是,所有人都默契的,再也没有提那空悬的相位。 臣子们心里都知道,那个位置,是留给燕相的。 除了燕知微之外,没有人坐得。
第55章 君为水,臣为鱼 正逢改革中兴时, 朝堂事务繁多,楚明瑱身为皇帝无法抽身。 拔擢考试“黄金台”,别名“金台试”, 楚明瑱亲自主持, 选贤与能。 有道是:“宰相必起于州牧, 猛将必发于卒伍”。 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年磨砺,却因为上层为世家勋贵把持, 常年沉沦下僚。 如今, 他们终于有调动的机遇,而且凭借能力, 直接上达天听,不需要再去叩贵人门扉, 卑躬屈膝,典卖尊严。 至于外放的官员, 在外履历政绩刷够, 皇帝会派持节使者定期巡查, 是能吏还是庸臣, 他都会看在眼里。 受此影响, 整个长安学风浓郁, 蔚为大观。 科举、吏治改革正如火如荼,首次风评最为重要。 楚明瑱从六部各选一名考官, 但是主考官,他属意顾长清。 顾长清年逾七十, 还守在朝中。 楚明瑱不让他乞骸骨还乡,是因为朝中暂时还没有一名能接替他的百官领袖。 燕知微或许有这个天赋。但是他当年太年轻, 又在踏入朝堂的时候不做纯臣,而是当了帝王的一把刀, 宁可被认为是佞幸,也要不择手段斗倒长安世家。 他为了维护君王,选了最谤满天下的一条路。 如今,燕相功成身退,风评逆转,名声日隆。 盖因燕知微平日于细微处结善缘,也因为帝王默许甚至是引导,江湖草野间流传的“燕相”,也隐隐有了天下寒门之首的名望。 此时天下人尚不知,一名早已弃官离京的丞相,曾经被卷入谋逆案中,又洗雪污名的从龙之臣,未来还有何等锦绣官途。 朝堂上也曾传出封后的风声,在燕相离京后,封后同时被搁置,甚至连“燕贵妃”的消息都没有了,陛下重回形单影只的模样,气场压抑了不知几许。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被燕相甩了。 贵为天子,他已经给了燕知微无上盛宠,承诺了中宫之位,甚至肯为此披荆斩棘。 可燕相面对这等盛宠,竟然还能抛却这登天之路,布衣白身,重回山野江湖。 如此坚忍心性,如何能教人不改观? 被燕相如此戏耍,帝王本该震怒,满朝文武也在等他震怒。但是,他出奇地沉默着,对燕相却无一句斥责。 但是,楚明瑱这不稳定的情绪没有发泄口,更无人从中斡旋,全数倾泻在朝政上了。 然后,被燕相保护的很好的臣子们,终于真正体会到直面陛下脾气的朝堂,究竟是何等地狱模样。 礼部官员有人反对燕相关于科举改革的方案,认为不近人情。 楚明瑱翻看奏折,支颐垂眸,竟轻描淡写地道:“若是严防死守下,还有人徇私舞弊,诸公可愿提头来见?” 他的措辞是“诸公”,个中含义,显然是要连坐。 礼部官员吓得一哆嗦,直接跪在了阶下,心里反复默念:燕相保佑,陛下可千万别发疯啊。 “朕说笑的。”楚明瑱近些日子,心情就没有佳过,此时也不温不火地弯起唇,笑容不达眼底。 “但是,若是朕发现取士不公,有害群之马贪污受贿,辱了金台试的名声,朕就把他的脑袋挂在贡院的大门口,教学子们都瞧瞧,吐两口唾沫。” 士人多爱惜羽毛,这种杀完了还要辱的方式,着实太狠了。 陛下这般精神不稳定,连皇亲国戚也照杀不误,亲兄弟的脑袋他都砍了,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其他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里也心有余悸。 过往此时,燕相总是会上前一步,笑着接一句:“陛下慈悲心肠,严而不厉,此言是为督促,诸公不必担忧。” 被燕相的言语艺术捧过,帝王随意颔首,也就过去了。 燕相在朝时,君王总是宽和的,脾气还算好,亦是从谏如流,俨然一副明君风范。 如今燕相挂冠而去,帝王看谁都不顺眼,高压与威慑毫无保留地倾轧着百官,好似一把出鞘的天子剑。 他的剑鞘离开了,再也没人束缚他。所以,楚明瑱捉了谁的错处,谁的脑袋就得搬家,疯批得很。 这种压抑的气氛,千钧的重责,却再也没有高个子顶着。 满朝文武心有余悸,决定回去拜拜燕相这位好同僚,多年来伺候陛下太辛苦了。 在陛下与百官之间从容斡旋游走,还得是燕相,旁人干不得这活计。 当然,燕知微如今的名望背后,除却君王本人,儒家大贤、文坛领袖顾长清,也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到底用意为何呢? 是日,楚明瑱微服拜访顾府,约顾长清手谈。 顾府僻静雅致,离相府也不算远。 华贵马车低调地停在他的门前,身着玄袍,头戴冠冕的俊美君王,身着宽袍大袖,径直走入府中。 顾长清这位三朝老臣两袖清风,虽然学生遍朝野,但他极其谙熟为官之道,不朋不党,只是隐隐然领着清流。 在楚明瑱入长安后,顾长清坚决拥护他登基,让政权更迭分外顺畅,他的地位再度延续到今朝。 楚明瑱束冠,袍服玄墨,此时正襟危坐,面前摆着棋盘。 与他正对而坐的顾长清鹤发白须,大袖儒袍,正执着白子,棋盘上落下。 “陛下寻老臣,所为何事?”顾长清边下棋边说。 “金台试,朕欲请顾老为主考官。”楚明瑱淡淡道,“其余人,朕不放心。” 前朝的腐朽气还未散尽,如今百官捞偏门久了,都不知所谓,谋逆案后的血雨腥风,显然没有唤起他们的危机感,让他们对楚明瑱举起的铡刀尚且迟钝。 楚明瑱要把事情办成,不能指望事后杀得人头滚滚,他要保证万无一失。 “陛下如此雷厉风行,逼自己如此之紧迫,是要做出一番成就给什么人看吗?”顾长清心如明镜。 “……顾老,何必揭穿。”楚明瑱下子的手一顿,抬起明亮锐利的黑眸,语气有点急促,“朕,就算没他也能照常……” “陛下还是意难平。” “……是,朕意难平。” 楚明瑱阖眸,复又睁开,却是忍不住啪地落子,冷冷道:“朕只不过是想要他陪着朕,朕有什么错?” 他被过往的影子追着跑,被熟悉的温柔眉目凝望,纠缠在清醒与幻梦里。日复一日,未曾解脱。 如今在老臣面前负气,才显出年长成熟的君王心里的骄傲与任性,不甘与不解。 “君王与臣子,本身就难得一个善终。”顾长清竟然也与他谈起了君臣之道,“臣受先皇……不,是桓帝嘱托,看顾他的子孙后辈。臣当年,也曾助桓帝整顿朝纲,但是好景不过三五年,臣与桓帝也就相顾无言了。” 景桓帝最终死于后宫外戚之祸。顾长清与君王早已无话可说,最后也只是承担顾命之责,静静等待一个明主罢了。 “朕与知微君臣相得……”楚明瑱抿着唇,“定然不会无话可说。” “陛下,着相了。”顾长清无奈地摇摇头,“陛下,难道是想在后宫与燕相做君臣?” “……”楚明瑱哑口无言。 “陛下,难道真的能保证,你若将燕相封后,最终不会让他如陈皇后般,困锁长门,一生怨怼?” 楚明瑱沉默了,他听过燕知微温柔的怨怼,他以妻之名,婉转地对他陈情,他只是假装这些矛盾不存在罢了。 “所以。顾老才给他行方便,给知微回信,教他离开朕?” 楚明瑱如此说,显然就是查清了顾长清与燕知微的书信往来。 “燕相是朕的人,竟与朝中清流之首的顾大人,有着如此忘年私交,倒是让朕十分意外。” 顾长清听君王尖锐的质问,却像是料到了,微微一笑,落子道:“老臣与燕相,并无私交,来往只是公事。” “朕知道,燕相经常往顾大人府上推荐有才德的寒门官员。” “燕相忧国忧民,为陛下擢人才,却又不肯让有前途的官员沾染他这条线,怕其官声被他连累,是为长久计。” 顾长清道:“陛下,燕相之处世为人,难道您的心里不清楚?” 楚明瑱抵着侧脸,放纵自在地盘膝而坐,平淡笑道:“顾大人,难道不曾将知微当做学生看待吗?” 顾长清抚了抚胡须,道:“这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楚明瑱道:“顾大人在背后,为他提升声望,是隐隐然,要把知微捧作下一个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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