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识君,却又不识君。 有人识他为奸佞弄臣,有人尊他为白衣宰相。 有人斥他妖孽祸国,有人视他为能臣纯臣。 燕知微有无数玲珑面孔,却又有何人真正识君。 燕儿徐徐振翅,飞出王谢堂前。他曾说自己要当鸿鹄,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却在一步之遥时转身离去。 浮名轻掷,锦绣成灰,一切都作尘与土。 他也时常夜泊秦淮,两岸的歌声依旧清澈动人,广陵的柔情,苏杭的软语,金陵的迷梦。 但是这些梦,总是不似长安一梦。 画舫行过桥洞之下,耳畔水声潺潺,燕知微卧在船头,酒醉梦醒,看着月下的秦淮河水。 他抬起头,看见遥遥的白鹭洲。 “娘亲,自由的滋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燕知微自言自语道,“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画舫摆着的酒案,上面是两个相对的杯盏,一个已经饮空,另一个还是满着。 七年陪伴的戒断反应,如同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旧梦,每当他醒来,扩大的空洞中仿佛穿过秦淮的风。 “我做过一场很遥远的大梦……梦中,有北地冰雪,有戎马倥偬;有富贵泼天,也有刀光剑影。” “娘,我也飞上过最高的枝头,但是我明白,皇宫不属于我。燕就该自由自在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凤凰的壳子呢……” 他只带走了这些年的俸禄,不多也不少,够他平平淡淡地开启新的人生。 那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俯拾皆是的奇珍异宝,相府里礼尚往来的年节珍品,固然看着繁华,实则不属于他。 但是,世人总是会屈从于眼前的泼天富贵,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意识到在得到什么时,他们终会付出代价。 “娘,我爱过一个人,至今仍然还爱着他。” “但是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陪他走过了七年,曾被繁华迷了眼,也被权欲熏过心,我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皇权之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与他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直到我摔下枝头,终于彻底从大梦中醒来。我清晰地看见了,这条路的尽头。” “若我还要一意孤行走下去,我与他,求不得一个善终。” 皇帝会忍耐一名羽翼渐丰的权臣吗? 他会忍耐一名让他留有污点的皇后吗? 楚明瑱是天下之主,他想要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会留名青史,供后人评说。 燕知微会在史册上留下何等笔墨呢?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楚明瑱的千秋功业还会持续向前走,但是,属于“燕知微”的故事恐怕已经盖棺定论了。 是忠是奸,是贤是妖,他终将埋没在历史的长河。 他们也曾如同少年夫妻,有过最投契的时刻。所以,燕知微不想把这条路走向商君车裂,或是长门离恨。 燕知微躺在船头,看着明月的光芒渡过他的面庞,他笑着,却如同在哭。 “出走了这么久。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啊。”
第53章 钟山下,明堂上 钟山下的别庄清雅幽静, 燕知微就在此处定居。 说是别庄,其实也并无富丽的碧瓦白墙,只是一个两进的小院。没有长安的车水马龙, 唯有山野的露水沾衣。屋后还有一条小溪, 时不时能听见蝉鸣。 燕知微在后院种了菜, 又养了几只鸡鸭。除了早晨打鸣时太吵,倒也没什么可烦恼的。他进城代步的小毛驴埋头吃草料, 被他养的油光水滑。 娘亲的墓被他选在钟山灵秀处, 燕知微时常会带着祭品扫墓,或是几朵野花, 或是山间青果与自己亲手制作的面食,然后放空自己, 与她说一会话。 有时燕知微是在吐槽隐居虽好,蚊虫太多, 种豆种瓜容易死, 却养出了一堆杂草;有时还和母亲碎碎念, 说金陵菜太甜了, 比娘亲做的还要甜, 他吃不习惯, 还是燕北的口味好些。 兴许是在逝者墓前,独对空山, 他什么都会和娘亲讲,包括他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慕。 “……陛下特别俊美, 文治武功都是顶尖的。娘,你知道吗, 陛下策马时能准确射中疾跑中的狼眼,只要挽弓, 箭无虚发。还有,陛下虽然平日佩剑,但是上战场时,都是提斩马刀的,总之……就是特别帅气。” “陛下看着霸道,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特别特别好。”他掰着指头,如数家珍。 “我常年守在幽州,有一次陛下带兵路过朔州,还专门去买了当地的腌渍果脯和奶酪。那时候风雪挺大的,他披着貂裘,不忙着去洗尘宴,却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取出护的很好的油纸包,那果脯好甜,一点酸味也没有。” 墓前的野花微微摇晃,似乎也在倾听。 燕知微盘膝坐在青草地上,声音清冽柔和,道:“若是年少时,我或许会蛮横地霸占着他,撵走他的一切桃花,独自享有他全部的温柔。” 当身份易换,燕王可以任性的事情,皇帝却不能了。 “在旁人唤我‘燕王妃’时,我表面上推拒,故作清高,却见当年的燕王殿下从不否认,实则心里是有悄悄开心过的。” 他拍了拍手,笑道,“王妃之位,我占住,也是无妨的吧。” “但是陛下想封我为后……”燕知微安静片刻,突然苦笑一声,“难道不荒唐吗?” 他担心很多事情,江山、帝业、甚至是后嗣。 燕知微明白,楚明瑱身系天下黎民时,任性就成为了奢侈。他固然想与陛下只有彼此,却不能指望陛下只属于他一个人。帝王若是无后嗣,这皇位继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况,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忍下与旁人分享宠爱,哪怕他只会分出一点点。 燕知微隐居在金陵的消息并没有太多遮掩,在官员中是个公开的秘密。 正因如此,他在金陵无论做些什么,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行方便;就算有人不长眼惹他,也会有官员及时出面摆平。 毕竟,他两年为相,纵然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却受尽谩骂诟病,被认为是奸臣佞相。 在长安官场,“燕贵妃”更是公开的秘密。他曾经的同僚们,谁又不会私底骂他一句勾引君上,不知检点,玷污相位。 谁也没想到,他在离开长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撬动世家门阀,促成了科举改革,给天下寒士开出一线通路。 或许,有人能窥见他隐忍下的深意。也许不能。众说纷纭,却道不明他的心思。 当燕相卸去官位,仅一介白身布衣时,才能看出到底是众人敬仰,还是人走茶凉。 但是,昔年燕相到底是誉满天下,还是谤满长安,对他而言都是过去式了。 “今天想吃铜锅子,托老板娘替我买来了燕北的调料,好久尝这一口滋味了,怪想的。” 燕知微将铜锅烧上炭火,再把肉菜洗净摆好。不多时,铜锅就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 “陛下想吃什么碟?要辣子吗?”燕知微摆好两副碗筷,甚至下意识地笑问。 一片寂静。 “差点忘了,我都已经不在长安了,哪需要照顾他的口味呢。”燕知微愣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还没有独自一人吃过锅子呢,总是怕吃不完浪费。” 白衣青年坐在桌前,一边把手切羊肉放进锅中,一边认真地说服自己,道:“不管了,好久才吃这么一顿,得开开心心的,不能辜负美食。” 烫熟的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他开心地夹起一片,蘸料后放入口中,泪水却止不住落下来了。 “奇怪,是热气熏眼睛了吗……”燕知微慌忙用衣袖擦拭,泪水却顺着脸庞流下,止不住。 “不是同样的味道……”他鼻子一酸,“膻味好重,都是肉筋,还煮老了,嚼不动。” 江南的羊肉腥膻味重,吃起来像是油渣,不如燕北肥嫩。 而且,他以前吃锅子的时候,向来不用自己动手,都是陛下替他涮菜的,每一筷都肥嫩正好。 他怔了片刻,看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子,漆黑的眼睛忽然就氤氲起雾气。 “奇怪,我是为味道不似当年,才落泪的吗?”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俊美温柔的脸。 他陪着陛下渡过的七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一滴,都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连想念都是本能。 燕知微盘膝坐在廊下,看着风铃叮咚作响,似乎在隔着无数山遥望长安。 金陵的细雨又落下了。他想起的却是他们撑着伞走过二十四桥,看着桥上人影错落,桥下画舫穿行。 他合起眼眸,脑海里又是燕北的大雪,玄衣貂裘的燕王爷带他纵马于结冰的江上,他的身体修长强韧,墨发飘扬,圈着他的那个怀抱却是温暖的。 哪怕是金銮殿上的君王,他一身明黄,赐予他雷霆或是雨露,燕知微仰望他的眼神,永远是热切而明亮的。 正如飞鸟自不量力,妄图追逐一轮太阳。 他们君不君,臣不臣的。走到头了,也从来不像个君臣样子。 燕知微忽然抿嘴一笑。 他想起陛下散着长发,随意地枕在床榻上,一身敞怀的玄色单衣勾勒出修长身躯,慵懒又尊贵。 最隐秘的心事,最难分辨的情丝。他们早就不止是取暖与慰藉,约束与陪伴。 “如我这般半朝之臣,在陛下厉行改革时走了,大抵能少不少阻力吧。”他心里想着。 “在我成为陛下喉间骨鲠前,先成为他的求不得,是不是他想起我时,还会心有郁气,想着‘那不识好歹的燕知微。’” 他的诸般猜测,都是基于自己对楚明瑱的理解。 * 长安禁宫幽冷,春雨打湿了衰败的流光。窗外霏霏微雨,杏花垂落枝头,落下一地残红。 冷寂的黄昏,宫人早就屏退,紫宸殿里没有一丝响声,唯有幽冷的香点燃,好似要抚平谁的噩梦。 龙帐之间,君王和衣而卧,眉宇紧皱,似乎在做噩梦。 楚明瑱又梦见了那一幕。 他一身明黄龙袍,十二冕旒垂下,独自站在金銮殿上,长阶至高处,俯瞰着阶下。 无人可越过如此尊贵的天子,万方朝拜,高呼万岁。 他处在孤绝之巅。 在万岁声中,楚明瑱近乎漠然的眼睛垂下,看见了燕知微。 他凝眸,看见他身着一件麻布囚衣,面色苍白,丝发披散,头颈被木枷锁住,脚腕也有铁链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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