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楚明瑱本能地觉得,他要很快打断这种状态,把他从遥远的彼岸拉回到他的身边。 被惊醒后,燕知微回过神,才露出惊讶的神情:“陛下散朝了?怎么这么早,臣下来给您请安……” 楚明瑱:“朕今日在朝堂上说,要封你为后。” 燕知微似乎有所预料,并没有排斥或者推脱,而是很快答道:“听凭陛下。” 他答应的越干脆,楚明瑱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觉得不安全。 “知微不抗拒了?” “臣推拒,您就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那臣何必矫情,陛下尽做想做之事就好。您对知微那么好,知微不会拒绝的。” 依附君王,这是多容易的一条路。 他不用操心前朝的风雨,只需要呆在宫中貌美如花,等待君王把一切荆棘扫平,再把他捧到高高的枝头,以爱为名的豢养。 久久不飞的鸟,翅膀会退化的。 当他被锦衣玉食养废,羽毛也不再美丽的时候,他难道要依靠君王对往事的回忆,去勉强维持着荣宠吗? 还是,被他当做放置在深宫的一个漂亮的装饰品,随着时岁流逝,眼睁睁地看着君王的爱与激情褪去,留下的唯有公事公办与疲惫厌倦? 燕知微嘴上答应的特别漂亮,心里却冷静地想,哪条路都走不通。 三月,春暖花开。 燕知微为相多年,交上去的线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帝开始清查世家侵占的良田,倒查账目,立“归田法”。 此举,是要用世家大族侵占的田,去安置游民。朝廷没钱买田置民,那就靠抄,抄的越多,就能稳住越多的耕者。 被皇帝当做年货礼包,曾经庞然大物的世家接连倾倒,其中也包括早就破落的燕家。 老燕侯在被召回京的路上暴病,死在黔南。自被长公主放回去时,张氏彻底疯了,夜里和女鬼似的游荡在庭院中,逢人便说有冤魂在索命。家中仆人作鸟兽散,小燕侯因为和裴家勾连最深,现在还在牢里,想来不日就要剥夺爵位处斩。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听到楚明瑱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燕知微并没有报仇的快感,心里是一片如水的平静。 是时候了。 在一个无风无波的春日,长安城的繁花初发,新柳的嫩芽正抽条,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楚明瑱散朝后,回到宫中,发现总是在原地等他回来的小燕不见了。 “燕知微——”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是当他搜过宫中,连小燕的一根漂亮羽毛都没见到,却发现少了几样东西。 燕知微只带走了这七年以来的俸禄,与娘亲的牌位和骨灰。 宫权凤印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楚明瑱亲手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却自信他不会离去。 这样的自信,终究只是一意孤行。 楚明瑱很想冷笑出声,却又无力地坐回书桌前,发现在他的砚台下,燕知微压了一封信。 他用小楷抄了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2卷 君臣终相得
第52章 金陵城,帝王州 正是春日晴方好, 滚滚长江水,目送南归燕。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瑱。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瑱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瑱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瑱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定时,曾写信问儒林大贤顾长清:“身处激流,彷徨不知方向,当如何自处?” 顾长清似是在教他,意味深长地回他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燕知微沉下心思,冷静地想:我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帝王自有他的千秋万岁名,不该因他沾染一丝宠幸妖后的污点,添一笔荒唐秽乱的龙阳情史。 燕知微的度牒与假身份一应俱全,离开长安后,他一路向南,自荆州乘船。 曾受燕相恩惠的荆州刺史收到他的亲笔信,早早带着心腹前来迎他,一路送他上船。 刺史欲赠他金银,燕知微辞而不受,船离岸时,刺史仍在码头长揖别。 燕知微顺着长江向金陵,搭乘的是长江船帮的总舵的船,住的都是最上等的船舱。 总舵柴晋义薄云天,当年,他曾从江南运粮协助赈灾,被栽赃下狱。最后是托人求到燕知微这里,是燕相亲自审理案件,还他的清白。 柴晋听闻燕相南归,亲自跑船,一路护送卸职的燕相下江南。 如此,一站接着一站。 当燕知微离开长安时,曾以为他抛却一切锦绣荣华,白衣归乡,等待他的会是黯然落魄。 船在长江边的码头靠岸,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忙碌。 “金陵已至,柴舵主留步。”燕知微回身,两袖清风飘荡。 柴晋又送他一程,恭恭敬敬道:“燕相如有事吩咐,请去金陵分舵传信,我等兄弟义不容辞。” 他昔年紫衣卿相,如今布衣白身,携一身清雅凤流,与他相揖别。 “江宁府中,半数皆为燕相昔年故交。江南豪客云集,多是念着再请燕相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柴晋:“听闻寒士通天之路已开,江南多才子,怕是也要争相踏破燕相门槛了。” 说罢,他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相,山高路远,前路保重。” 燕知微不欲去拜访金陵旧人,他拨出一部分俸禄在钟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别庄落脚。 再过几日,他打算如母亲遗愿,带她再去听一遍秦淮河上的歌声,再把她的骨灰葬在钟山脚下。 从此之后,燕知微就可以隐居在钟山,守着母亲的墓碑,望着隔着万重山的长安,淡泊处世,了此余年残生。 五月,金陵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方的长安却是翻天覆地,显示出景朝的全新气象。 远方的燕雀南归,随江上清风而来。 小燕在金陵城的锦绣中停下了脚步。 金陵城下酒家的老板娘当垆卖酒,看见隔壁书铺换了个主人。 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只是偶尔来看店的主人,成了一名姿容清雅如天仙的白衣青年。 “燕先生。”她打着招呼,满脸是笑容,“又有年轻书生在问,先生何时再来书铺给他们解答问题……” 掌柜的正在愁眉苦脸地打算盘,道:“燕先生,给贫寒学子赠书,这可是个只赔不赚的生意,书铺的进账基本全赔进去了。而且,您还说可以来书铺看书,不收钱,每天我这里都坐满了来蹭书的穷书生,把书铺堵的满满当当的。” “我买下这间书铺,也不指望赚钱。”那白衣的燕先生笑了,说道:“读书本是清苦事,有时候,想读都没处读。” “……我少年时,也读不起书呢。”燕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笑道。 “后来,我遇见了贵人,才有了些许际遇。如今,不才一介白身,只是想为当年的我全一个读书之愿。” 书铺掌柜曾是一名落榜秀才,如今来当掌柜,也是图一个书铺安静,可以边读书边谋生计,他挺满意燕先生这个老板。 他奇道:“燕先生学识渊博,怎么不去考科举?如今科举改革,对寒门出身的士子友好许多,以您的才能,说不定有希望做个大官,封侯拜相……” 燕知微却摇摇头,眼角一滴美人痣,如同凝着泪。 他明明微笑着,却遥望长安的方向,道:“这通天之径,我不能走。可还有千万万人能走,他们能走,就相当于我走过。” 酒馆老板娘似懂非懂,却听他笑道:“请老板娘沽酒,我该回钟山了,如果有学子寻我,请他们七日后再来。” “还是老样子?” “嗯。”燕知微气度闲雅,淡淡笑道,“今晚想吃个锅子,好久没尝这一口了。” 老板娘熟练地沽酒,又给他装好新鲜的食材,道:“先生七日入城采买一次,山里头难道不清苦?” 燕知微:“不清苦,习惯就好。学着农人种了些小菜,就是酒喝完了,得来金陵城里沽。” 已是白衣的昔年卿相,悠然徜徉于市井与山野之间,他牵着一头小毛驴,步履缓缓,隐入金陵城的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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