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 你慕凡矜经天纬地之才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憨憨? 咱偌大疆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就攥在这么个傻皇帝手里? “才八个月……怎么会在这时候?” 柳枫又听他发问,一股火蹭得窜上,布条绑紧的袖口往上直捞: “你还好意思问?昨天他被李南君掐着脖子拖到床上撞得腰都肿了你不问,后来又不知道跟你发生什么摔躺在地上肚子疼得动不了你不问,你现在问他为什么会早产?!” 柳枫怒发冲冠一番话,听得陆戟哑口无言。 什么拖到床上?什么摔躺在地?谁疼得动不了?他怎么全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接到驿馆出事的急报,赶来时全听到皎月急哭,说陆耀毒杀。他顷刻怀疑慕洵包庇六逆,气急败坏踹门而入,当时李南君在干什么……他掐着慕洵的脖子把人狠摁在床上。 他在难以言说的自责中望向慕洵,他难以想象这个顶着将要早产的肚子跟他们撑了一早上祭典,又仿佛忘却了昨日种种痛苦失望的男子,他深爱却不知是否也能爱他的老师,宁愿放弃天下美誉,也要争锋为他排除异己的丞相,他的慕凡矜,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思? 慕洵不知何时翻过半圈背着身,蜷缩抵实了腹部,手下被褥揪得同陆戟当下心口一般紧。 缓后柳枫探查,眉心稍稍一动。 “怎样?”陆戟接了皎月递来的帕子,在他额前沾了沾。 “和预计的差不多,”唯有诊治时柳枫不同寻常的冷静,“待会儿吃些东西,之后将桂香散喝了。”他嘱咐慕洵,“尽量吃些,别怕吐,多攒些体力。” 慕洵喘声回了句好,而后挡下陆戟手中的帕巾,对他说:“子峣,一会儿你出去等着。” 陆戟欲言又止,满口不情愿竟因慕洵一声称呼而生生咽下。他看着慕洵疲累的眼睛,耀眼的春华姿容被粘腻的痛汗与失色的苍白漂掠席卷,满身清雅正气只剩不多的浅静。 慕洵靠着床柱,接过皎月端来的一碗米糊,浅勺吃着。 “我陪你,让我陪着你,可以吗?”他还是开口。 慕洵慢咽下半碗清淡,陆戟忽见皎月将他碗勺接去,离手的那一刻慕洵面色发青,慌忙推开陆戟散逸床沿的玄袍,挡托腹侧,伏身大呕。 直至方才咽下的粥渍尽数散溅在地,慕洵终于捂着胸口恹恹抬头,扬起指侧在唇角抹过一道,眼底是痛苦激出的水敛。 他看着惊慌而不知所措的陆戟,再次挡下他颤抖着为自己顺背的手掌,苦笑道:“陛下还是出去吧,给微臣留些薄面。” 柳枫端着桂香散从后院走来时,正听到慕洵吩咐守门的大将军把他主子捉去门外候着的天大喜讯。 他进屋把门一闩,外头张继立刻松开陆戟,单膝下跪抱拳认罪。 “你……”陆戟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张继竟会听了慕凡矜的,还帮着他把自己拉出门外。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让朕陪着他?为什么他那样难受还要赶朕出来? “陛下忘了,”张继垂首只能看到天子玄深祭服的下摆,“慕大人说过,如果你将来做了陛下,若行天子不宜之事,去天子不宜之地,老师拦不住你,微臣必须拦住。” “朕要陪他,却是不宜吗?”陆戟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词。 “陛下,产房污秽,”张继抬头视他,在陆戟怒雨骤降前补充道:“何况慕相同陛下并无婚配,陛下如若进去,不仅冲撞血光,于礼制也委实不合!” “胡扯八道!” “陛下!”张继再次拦下他推门的动作,“若在皇城后寝、慕府清居,微臣都不会阻拦陛下。” “可这里是周山,天祖祭处,文武重臣都在旁边看着,陛下不要为难慕大人了!” 皎月刚打扫完地上的秽物,端了清水进来。 柳神医再次帮他查了查情况,并无多言,反而问道:“怎么叫张继把他逮出去了?怕他心疼?” 慕洵勉强笑了笑:“再待在这,以后君臣就难作了。” 柳枫看着他,无奈地吞回几口叹息,沉默一阵。 “准备好再喝,待会儿更不好受。”柳枫将那药汁上分离的清末搅浑了递给他。 慕洵看着那浑黄的催产药,喉间抵堵,皱眉问道:“能不能换个方子,看着太腻。” “呵,你慕凡矜也有怕药的时候?”柳枫忍不住嗔笑他,“这是最好喝的了,其他方子你铁定要呕。” 慕洵没再同他闲语,干脆去了药匙昂首饮尽。 不一会儿,坐在门口矮阶上正生闷气的陆戟便听到屋内传出隐约的闷哼。 此前他满心纷乱,想着权力、礼制、教化、江山,想着柳枫的质问、张继的坦言,想着慕洵握起他的手腕放在腹上,问他是不是比昨日垂下不少……而现在,他只想把这破门踹废了进去陪着他。 慕洵这时才惊觉自己低估了那碗腻药,腹痛再起的力道如同夹腹酷刑,五脏六腑跟着拧缩扭转。他暴汗如雨,强硬地收紧全身紧咬后齿,还是止不住身体本能的痛吟。 好容易熬过一阵,慕洵方才发觉皎月拧干的帕子绞在手里,急得掉泪却不敢上前碰他。 “别怕,出去和张继他们一起歇会好不好?我这儿不会出事的。”慕洵刻意不提陆戟,因为皇帝的名号哪怕再熟悉,也会更添这个小姑娘心底的飘零不安。 “不……”皎月依然伏在昨日的位置,帮他净了净额面,“婢要守着大人。” 小女婢定了定神,水艳的目光里透着坚定。 “好,那你要听柳神医的吩咐,我若是不小心睡着了,你不要哭。”慕洵褪下祭服着了一件浅绸单衣,身|下盖实一层薄布,屈肘按着后腰,姿态狼狈地回答她。 之后是一段单调、漫长且周而复始的无趣时光,或者说,那是一段让驿馆众人都心绪难安的记忆,一场累及天子却独属于慕凡矜的祸殃。 慕洵痛苦从他紧缩强挤的腹内四窜蔓延,孩子求生的欲望如草木穿石般强烈,而这份回归实土的剧猛每向下发力,难以自禁的失控的呻|吟便由慕洵代为表达。 陆戟站在门口坐立难安,每听到慕洵尾音生颤的痛呼从他急促的喘息下溢出来,他便要狠拍驿馆不堪一击的木门让柳枫放他进去。 后来慕洵的吟声逐渐清晰,痛苦加剧,陆戟的心上的裂口也拓宽加深,深浓的血浆满溢出来,一阵阵地向外喷射。 再后来天色沉下去,边陲的月色似乎格外的清亮,照得陆戟恍恍惚惚,耳边只有慕洵已然喑哑的哀呻和自己疲惫不绝的心跳。 灯火渐熄的夜前,驿馆门闩突然一阵响动,靠在门框边玄袍未整的皇帝不顾体统,发了疯的直推门,却见门里显出的身影瘦小柔弱,是神色惊惶的皎月。 不过半日光景,这个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满身惊湿,嘴角干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后院叫起一众宫仆准备热水剪刀。 陆戟挣红了眼要进去看他,被同样静候担心许久的张继推拦锢住,怎料他挣脱的力气出奇的惊人,几乎是被张继按趴在地的拦下,却仍如离箭般冲进门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以至陆戟往后经历过一生也无法忘记。 慕洵仰面躺着,眼里那道残破剥落的木梁早已看厌了,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数清上头斑驳的霉点。他的满头墨发被糟糕地勉强扎住,松垮纷乱的泼在枕边。他面色惨淡,形容枯败,高耸的腹部垂坠腿间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为的抬高着,底下清浅的布垫上沾满血污浊渍,就好像……就好像…… 陆戟看不清他,烛灯太暗,泪水又太快的凝聚坠下。他缓着步子,却觉得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慕洵纤细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脱力的指尖攥湿了早已被挣扎扯烂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让肺叶干涸枯瘪。 陆戟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到他喉间汹涌的铁腥。 慕洵看向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口唇颤动,只有紧促的呼气声,陆戟却看懂了他的话。 出去! 他失声痛吼。 出去。 他恳求。 张继几乎紧随其后的赶进来,震骇之余竟见陆戟兀自转身离开。 “都出去!!”柳枫怒道。 之后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没什么两样,皎月端着连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屋里是柳枫含怒地鼓励。 他不停地冲慕洵吼着什么,陆戟听不太清,似乎是“用点力”或者“别睡”之类的。 小皇帝没再扒着门,他同张继一道坐回矮阶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
第26章 慕洵想起他书房案上还放着大半块徽州香墨。 雅淡清幽,余馥浅长,绝佳的墨香。他很喜欢。 只是存墨太多了,又皆是御赐,他既用不完,却也送出不得,只能堆放在清凉干燥的书室内阁封存。至于这过多的徽墨到底是谁的手笔,其实不言而喻。 之前在书房处理公务时,皎月总在他耳边念叨,算着梅雨将近的时候要记得把香墨收封防潮,以免生出墨霜来,也差不多是那时,他的孩子将要出生。 想到这儿,他记起自己身子还重着,顺着记忆中的弧度伸手轻抚,却徒然摸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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