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老者年轻时曾做过游医,他没问宋知恒脑袋上的羊角为何收不回去,也不问他从何处来,他只道二人有缘,将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了宋知恒。 人终于寿尽之际,宋知恒安静地坐在老人床边,送了他最后一程。 老人弥留之时,浑浊的眼中突然亮起了清明的神采,他一把握住宋知恒的手,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打听起了来历。 “若是我想寻一个不可能再见之人,该如何去做?”宋知恒垂眸看着老人,想得到一个答案。 老人则抿唇笑着回答:“世上万事都讲究缘分,你想见谁,便代表你们的尘缘未了,总有一日会再相见的。” “那您有想见的人吗?”宋知恒问过这个问题,才给自己取了如今这个名字,这是老者儿子的名字,当初他不愿学医,却被老者逼迫,最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宋知恒给老者送了终,也给自己送了一个身份。离了老者,他仍旧在人间游荡,去到双安城时,城主安肃一眼便认出了宋知恒妖的身份。 可他并未将宋知恒驱赶出城,反而在听了宋知恒的经历后,出钱在双安城为他安置了一座医馆。 宋知恒不明白安肃为何会收留自己,他问起之时,安肃却只笑着解释他曾有个妖类的故友,想着人与妖的关系实在微妙,便想由他开始,说不准能扭转人与妖之间的恶劣关系。 可安肃死了。 安肃出殡那日,宋知恒想去看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却被他的儿子安臻阻挠,宋知恒以为是自己不懂人间的规矩,冒犯了对方,又想着安肃的妖类朋友应当也会如自己一样护着安肃享尽晚年,并未将他的病逝放在心上。 谁知,他这一疏忽,竟差点害死了陆挽心。 将玉珠的妖丹融入陆挽心体内时,宋知恒的手指都在颤抖,正如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与陆挽心重逢,自然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与陆挽心死别。 尤其是,在他对陆挽心动心后。 他知道该将自己的感情湮灭在萌芽时,但照顾陆挽心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令他的爱意更甚了。他求过无数神佛垂怜,可陆挽心的情况仍在一日又一日地变差,直到魂魄离体,他到底不愿看着陆挽心丧命,将自己的魂魄与陆挽心的融合在了一起。 若陆挽心当真要死,自己也可以用一半的修为与寿元,替陆挽心续最后三个月的命。 他不想看着陆挽心耗尽寿命,所以他只身一人前往了醉鹤山,跪拜入流云城,他不善打斗,若不是被虚墨白所救,只怕他会比陆挽心先一步魂飞魄散。 可他终究撑下来了,撑到了陆挽心安然无恙地醒来。 或许是故意,或许是无意,宋知恒没将自己的魂魄从陆挽心体内取出,他想,若再遇到这种关键时刻,也好保陆挽心一命。自己活了这么久,也算是值了。 “宋兄。”陆挽心的伤势已大好,正准备启程回流云城时,他突然开口唤住了宋知恒:“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若是师尊愿意收你为徒,我们往后便是同门师兄弟了。” “流云城好像没有收妖为徒的先例吧?”宋知恒连连摇头拒绝,“况且如今流云城大乱,我也不适合再回去添麻烦,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陆挽心沉默一阵,还是点了头。 宋知恒又成了孤身一人,他无处可去,索性将医馆托付给几个药童,自己启程去寻找虚墨白,可是虚墨白那时是泥菩萨过江,连他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自然也没法为他指明出路,最终不过分道扬镳罢了。 可宋知恒总觉得,跟着虚墨白,或许能再见到陆挽心,事实上他赌对了,却也不出所料地输了。 认清楚自己对于陆挽心的感情又如何?正邪不两立,人妖更是殊途,他何德何能攀附上陆挽心这个仙门贵士? 宋知恒不知是第几次拒绝陆挽心的邀请,而后再次遇到陆挽心时,他更是第一时间选择了逃避。 可是陆挽心是天赋异禀的修士,又怎会被宋知恒说逃就逃了? “宋兄,我们谈谈吧。”陆挽心压着声音开口:“宋兄,我们应当谈谈。” 宋知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刻消失在陆挽心面前,“陆兄,我们之间只是知己朋友,再无其他可能了,要知道我能和你成为朋友已是我生来的一大幸事了。” “可浮文真人说我已遇到了良人。我游历人间数百年,遇人无数,唯独与你还有周师弟相遇后才被这般说,若良人不是你,那难不成是周师弟吗?” 此时此刻,周梓晨正趴在房梁偷听,闻言赶忙将手中的瓜子丢向下边二人,解释道:“休想觊觎我分毫,我与师尊的缘分乃是三生注定,你们别来沾边。” “晚生听闻池云真人是天生无情根之人,三生石,月老树,池云真人的姻缘都不会刻在上面才对,何来三生注定一说?”宋知恒不解开口,思索了一阵又补充道:“没准陆兄你是对周小友动了情,当初你还舍命相救不是吗?” 陆挽心被宋知恒这幅睁着眼睛胡说八道的模样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结巴道:“你该不是因为我救了周师弟,才心生误会的吧?” 而周梓晨也没闲着,听完宋知恒的话立马翻身下来,预备去找自家师尊确定三生石,月老树上究竟有没有他的名字。 次日一早,虚墨白皱着秀眉,在周梓晨的搀扶下从屋中出来,在他看到陆挽心和宋知恒时,莫名瞪了他们一眼,随后道:“本尊想了一夜,念在与你们的缘分不是一日两日,便给你们算便宜些,十两金子本尊带你们去一趟月老那里。” 陆挽心闻言不禁有些好奇:“师叔,为何您的嗓音如此嘶哑?是喉咙受伤了吗?” 虚墨白:…… 为了面子,虚墨白自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与徒弟双修了,而且自己还是下边那个。 周梓晨一个商人,最为务实,反正便宜他占尽了,让师尊逞逞嘴上功夫又何妨? 见虚墨白面露难色,宋知恒当即岔开话题道:“可十两金子晚生如今也拿不出来啊。” 陆挽心惊讶回眸,正对上宋知恒为难的视线,不解道:“你当真要去见月老?” 宋知恒自然是思虑再三后的决定,如今自己的话不怎么管用,陆挽心是铁了心认定他们是良缘,可他又不想耽误陆挽心的大好前途。 与妖双修,一旦在仙门道家间传开了,陆挽心定会成为修仙界的耻辱。 宋知恒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要去。”宋知恒点头之时无比坚定。 虚墨白咬咬牙道:“罢了,先欠着,日后还上就是。”说罢,他拂袖施法,几人顷刻间便来到了月老树旁。 月老树实为一棵参天的红豆树,无人知晓最顶端会通往何处,也无人知晓上面究竟缠绕着多少错综复杂的红线。 “新鲜,新鲜,上次来这里的妖,还是数千年前的那条黑龙,今日竟又有妖来了此处。”月老从树上飞身越下,上下打量了番虚墨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看来你是考虑好了想要来接老夫的班?” 虚墨白苦笑作揖道:“只怕晚辈要辜负月老您的美意了,晚辈如今已入魔了。” “嘿,让魔尊来当月老不失为一件美事啊!” “月老您又说笑了……” 看着两位尊者交谈甚欢,宋知恒立在陆挽心身旁手足无措起来,而他这幅狼狈的模样也被陆挽心尽收于眼底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被人轻轻刮蹭了几下,抬眸时正对上了陆挽心似笑非笑的眸子。 “月老掌管六界姻缘,虽在神界挂职,却并非只有神与仙能担此重任,成为月老唯有一个条件,便是名字不能出现在三生石与月老树上。” 宋知恒似懂非懂地点头,如此看来,虚墨白确实是新任月老的最佳人选之一。 却不想他与陆挽心偷偷摸摸说的话,还能被周梓晨听去了。 对方一听便不乐意了,直言道:“若是依你们所言,那我的红线定然是牵错地方了 “哦?这位小兄弟何出此言啊?” “因为,因为如今我姻亲之人并不在你的名册之上。” “周梓晨!”虚墨白出声呵斥,却已来不及了。 月老颇具深意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最后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罢了,老夫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接班人,竟如此轻易就被人抢了去。那你们今日来此,又是为了何事?” “今日并非晚辈有事相求,实在是晚辈的两位小辈情路坎坷。” 几乎一瞬,所有视线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宋知恒的身上,宋知恒突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更是想转身逃离此地。 “晚生,晚生想来瞧瞧自己的红线。”宋知恒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只知道说完之后,整个人都宛若虚脱般,心里虚得不行。 “哦,原是如此,你随我过来。”月老招手,示意宋知恒随着他去往三生石,宋知恒见势有些踌躇,倒是陆挽心推了他一把。 “去吧,既然你不相信,便亲自去验证一番。” 会有结果吗? 宋知恒不知道,但如今他骑虎难下,更不可能出言拒绝,无奈之下,他只好跟着月老走向三生石。谁知刚刚走出两步,一道红线无风自动,缠绕上了宋知恒的手腕上。 月老见状笑道:“看来,你的姻缘近在眼前。” “晚生不明白。” “感情之事何必算得明白?”月老反问道:“一旦被牵了红绳,就代表你们有缘分,或许是今生,又或许是前世,总之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没必要为其困扰。” “若是我想剪断红绳呢?”宋知恒没由来的问题令月老愣了愣。 并非所有红绳缠绕之人都能结下良缘,那些不妙的姻缘,多半是因红绳错综复杂,最终出了茬子,寻不得正缘之人。 所以,来月老这边相求的,多数是想找到自己的正缘,而非斩断正缘。 宋知恒还是头一个。 不等月老想出解决方法,陆挽心便伸手抓住了宋知恒的手腕。 宋知恒亲眼看到,陆挽心的手腕上,有一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红绳。 “为何想要与我解开红绳?”陆挽心蹙眉,一副不解的模样:“你修得不是无情道,我修得同样不是,你我二人,算得上两情相悦,为何非要解开缘分?” “师尊,快些瞧瞧哪根红绳散着,给师伯也连一段姻缘!” “甚好,他也孤身一人上万年了,帮他寻个伴也好。” 周梓晨与虚墨白的声音同样在一侧响起。 乱得好似宋知恒此时此刻的心绪,“陆兄,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怎能这么说?”月老出声打断道:“你们的缘分早在百年之前便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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