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鼎抬眼瞄了一眼管家,撅着嘴示意管家把他的香熏撤下别熏着了他孙子,裴锋爵素来不喜此种香气,总是会比手划脚告诉裴老爷子:出门去闻闻柴火味都比天天闻这些假香好! 这还是头一回裴锋爵不认同他爸的东西,而裴鼎却难得的认同他儿子介绍推荐的事物,尤其这是洋货。 真可谓着实难得了。 这一路走来,裴锋爵都在思考待会要如何应付他爷爷,老爷子一定是知道他这几天去了几趟青楼,便要来兴师问罪了。 他想的没错,老爷子对裴锋爵向来管得宽松,即使孙子不来主动看他他也从来不会提醒孙子要关爱老人家了,毕竟裴锋爵倒是向来孝顺懂事,可是就是这件事,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别看现在老元帅开心地坐在椅子上熏香逗鸟。 “你去青楼干什么?”老爷子手里拿着枝干戳得笼子里的那只昂贵的蓝背白肚的小鸟喳喳叫,侧脸对着裴锋爵,单语气听不出裴老元帅在生气。 “爷爷,我去随便看看而已,没做什么。”裴锋爵恭敬地站着老爷子身边,脸上保持着他自然放松时的神色。 “噢?”他爷爷挪了挪屁/股,挪了挪支撑在桌子上的双臂,“看到了些什么?”老爷子放下木枝,往一旁的瓷碗里掏出一把鸟粮。 老爷子的话问得好玩,尤其是他的语调跟动作耐人寻味,本来问心无愧只是心有苦衷的裴锋爵居然还真的被他一问,问得心虚,想起来在青楼里看见的听见的那些风花雪月,他在自家祖父面前便怂了点。 裴锋爵半天没应话。 “去青楼随便看看。你小子是想看脱/光衣服的女人还是脱/光了衣服的男人?”老爷子的元帅气势终于显露出来,他音量不提反降。老爷子沉了嗓音的话说出来更让裴锋爵心虚不止,虽然本意绝对不是去那里寻花问柳,但他这几天确实见了些脱/光衣服的男人跟衣衫不整的女人…… “是不是你爹又教你一些洋知识,让你去妓院视察民情去了?”老爷子喂了鸟儿没几颗粮,甩下手心里的颗粒到碗里,回头瞪了裴锋爵一眼。 “爷爷,我爹对青楼没兴趣……” 裴鼎站起身,斜眼粗哼一声,“既然我猜不对,那裴家少爷你自己说说,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呃……”裴家少爷的称谓从打下裴家家业的裴老爷子口中说出,无疑是变味的,裴锋爵明白,他爷爷此时是当真动怒了。 “说话。” 裴鼎的声音就像刚才那样低沉,沉得似乎是压在身上的石头,使听话者惶恐。裴锋爵自问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却在如今,他发现一旦爷爷像巨人一样站在他面前了,他就只剩下仰望爷爷的份。 幸亏裴鼎是当真想听解释,所以给了裴锋爵时间缓冲,裴锋爵稍过片刻才说话,之前想到的一切唬骗的说辞都被他推掉了,并不是担心爷爷一定会发现他所说是假,而是因为,他想要他真正顶天立地的爷爷来面对他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情。 裴锋爵直视裴鼎,道:“爷爷,我去找我奶奶了。” 裴鼎一生戎马,一生风雨,却第一次单单因为一句话惊得无法动作。他看惯了腥风血雨,他使惯了呼风唤雨,他缺的是轻风细雨。他老爷子这一辈子,唯一亏欠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如同轻风细雨,她就是裴锋爵的奶奶,亲奶奶。 三十五年前,谭珠雁为裴鼎生下来了一个儿子,取名裴绩。裴谭夫妻二人正是相濡以沫,伉俪情深,相约好裴鼎当兵打仗,珠雁在家教子,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承诺过日子。裴鼎如在家向妻子许诺那般,英勇杀敌势如破竹,五年时间,他一步没有往回退,最终打了胜仗,回京就有老元帅陆尚天举荐,而后元帅退位,裴鼎被封了新元帅。 风光回乡时,裴鼎身边还多了一位佳人。 裴绩与母亲在乡下学书,学得很不错,不仅是谭珠雁教儿有道,也是裴绩这个孩子本就聪明伶俐喜好学识,年仅五岁便学了两千字,背了一百诗,这搁在哪儿,都是神童的本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终于等来了裴鼎。 那个同道的佳人,叫陆明珠,正是上一任元帅的千金,裴鼎无意与她任何牵扯,却无奈她的身份身世,只能被她跟着来。才子无意,佳人有心,只要佳人有心,哪怕裴谭夫妻情谊深重,她都会把才子捏在手里。于是,裴绩作为人质,谭珠雁被暗中逼走;裴绩作为棋子,裴鼎为儿子找了陆明珠当后妈。 这便是三十年时间恍惚中走过,裴鼎早已忘记了结发妻子的相貌,只是知道,雁儿,人比花娇、比风柔。模糊的笑颜里,妻子为他盛饭,为他穿衣,为他剃须,为他洗脚,哪怕同样的事情陆明珠也做过一二件,却都没有谭珠雁在为裴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嘴角含笑显露出的那份赤诚爱意。 去年,陆明珠五十有三,死于病痛。裴鼎为她办了丧事,去往京城慰问了耄耋之年的老丈人,前不久才回来这边,才静下心来没多久……岂料自己的孙子竟要弄些荒唐事出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年近花甲的裴老爷子终于还是狠拍桌子,桌子上鸟笼里的娇贵小鸟吓得脚软,它只擅婉转歌唱惹人舒心,却不知道如何抓紧杆子承受惊心。老爷子哪里还顾得了平日里十分喜爱的蓝歌鸽,此时怒火中烧,不再是沉着声,而是吼声震破梁柱,冲着唯一的一贯宝贝的孙子大声责问。 “爷爷……我都听到了……”裴锋爵的双眼眼眶微红,“孙子都调查清楚了才敢向您开口,那是我的亲奶奶,我又怎会胡言乱语……” “你!那是青楼!”老爷子五爪挠桌,气得不行,手臂都抖得不轻,“你!”他艰难地转回身面向裴锋爵,咬牙用力挥了手臂,“你胡说八道!” “啪!”一巴掌重重地,毫不犹豫地,毫不留情地,落在了裴锋爵一张俊脸上。 要不说是当兵的老头,一巴掌下去,裴锋爵的脸立马红肿,嘴角溢出血,再俊的人都会被打成猪头猪面。现在的裴锋爵不再是眼眶微红,而是被打那边脸的眼睛满眼通红,该清澈纯白的地方却布满了血丝,可见力度之大。 老人双手撑桌,面色痛苦狰狞。 “滚!” 奉命在院外守着的老管家汗流浃背紧张不已,但是老元帅下命了,不准进去。 一声爆喝犹如统率三军冲锋陷阵前喊出的那一句“上!”,带了一丝沙哑的嗓音,气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全然不同意义,这一句“滚”,包含了老人家的怒火,蕴含了老人家对妻子的尊重与爱,其次便是充分表达了对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孙子的失望不满。 面对这样的祖父,裴锋爵心中不忍。被痛打也不掉眼泪,却在被爷爷叫一声“滚”之后,泣不成声。 “你给我滚,滚出去外边哭去!我没你这个不肖子孙!”裴鼎撑桌弯背,犹如在做困兽之斗,与他自己这头年迈的老虎斗。分出胜负,尚且还要些时候。
第四章 茫茫 自被打之后,裴锋爵把自己关在房中,脸上被爷爷一巴掌打出的伤口没有去处理,几天之后自己恢复正常,屋子里,裴锋爵时而躺在床上,时而趴在桌子上,既不去看病床上的爷爷,也不去看青楼里的奶奶。 “小少爷吃饭了。”佣人把饭放在门口,便盯着房门一脸愁容。 裴锋爵把自己关在房里已经连着三天三夜了,佣人每天都按着饭点给他送饭菜,他不理,便放在门口,下次过来看门口的还在,便换下新的饭菜给他继续放在门口。老管家告诉他老爷子气病了的事情,他一个字没应;手下跟他报告香春居的事情,他一个字没复;老管家跟他说他爹裴绩要回国了,他没有半点反应。 每次一有人太过担心要砸门了,裴锋爵就弄出点动静告诉大家他还活着,但是动静之后久久再无动静。起初大家都在担心老爷的身体,后来医生过来医治老爷,大家便开始担心起小少爷。 已经四天了,小少爷还没过长身体的年纪,若是饿坏了就是造孽呀。自小开始照顾裴锋爵的老妈子站在门口,心里那是一个担忧。 “吱呀——” 老妈子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听得开门声猛然抬头,笑得合不拢嘴:“哎呀!小少爷啊你可算是出来了,这这这……”老妈子刚抹掉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小少爷你怎么就不吃饭呢!你看你瘦的啊……”也就比裴老元帅小个十岁左右的老妈子抿着嘴,一脸心疼,打小带到大就没怠慢过这位小爷,今儿却被被他自己虐待了自己去!这下人当得憋屈! 裴锋爵被佣人拦下走不开,看王妈那么心疼他,他挑眉摸了摸下巴,“也没瘦多少啊王妈,不就是长了一点小胡渣。”裴锋爵嘿嘿一笑,手往王妈脸上去,为她抹了泪,“我没事,这不是出来了吗?” 王妈不去提起那一巴掌,只说是裴锋爵瘦了而已,那只做多粗重活的手却一直抚在裴锋爵被他爷爷打了一巴掌的那边脸上,“小少爷,你可不能不吃饭啊,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不吃饭,你被老爷打了王妈心疼,你来我这我给你上药,你不要把自己关……” “好!”裴锋爵暖心一笑,双手搭在老佣人肩上,义正言辞道,“我以后受伤了都找你给我上药!脸上这不是没事了嘛,下意思。我现在要先去办事,王妈你先帮我瞒着管家,别让他知道我出来了,知道吗?” “啊?这……”王妈被说得一愣一愣,才口齿利落一些,裴锋爵已经小跑跑开了,王妈只能压着声音喊:“少爷!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啊!” 时隔七天,裴锋爵避着府里人又一次来到香春居。 “叫你们妈妈出来见我,今天要见不着她,我就要在这里敲锣打鼓,大肆宣扬你们香春居里的勾当。”裴锋爵胡子拉扎出现在香春居大堂,还在大堂里大放厥词,惹得所有听见了动静的歇息着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冒出头来,香春居的大门也紧紧地闭上了。幸好他挑的这个时间是香春居的休息时间。 玺秀也出来了,他这几天听几个小爷过来寻欢作乐时说了裴少被裴老元帅关禁闭的事情。当看见裴锋爵胡子拉扎的样子时,玺秀才真正相信了这么一回事。但是一放出来就来找妈妈——这难道也证明了有些人说的都是真的?玺秀转着眼珠子溜了一圈,目光锁定在几个跟他一样职位的杂工身上,他们几个果然就像玺秀猜想的那样,靠在一起,打量着裴家小少爷,一个两个嘴角嗤笑。 他们在等着妈妈出来,等着看妈妈落魄的样子!玺秀又看了一眼四周后,毅然迈出脚步,走到裴少面前。 “是你啊小喽啰!”裴锋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给玺秀,“我今天不找你麻烦,你赶紧通知你妈妈,就说我来了,有事跟她说,她要再不过来,我就——诶,你拉我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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