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立刻制止他:“靳哥哥,你可别想着见他了!他把你们打成这样,怎么还想着看他一眼呢。好吧,你早就问我为什么讨厌爨莫扬。明人不说暗话,我讨厌他吃独食!” 窦胡突然严厉起来,喝道:“师妹!该走了。”然后问温旻和金不戮,“你们为什么得罪了明月山庄?” 苏梨忙不迭替温旻说了一遍“偷看爨少庄主”的故事。 窦胡显然不信,眯起精光毕显的眼睛,在温旻和金不戮脸上转了几转: “这屋子本是我们闲玩临时堆起的所在。下雨避不得水,刮风避不得寒。你们两个小子可以撤了。” 温旻挑眉:“你们盯梢爨莫扬?” 窦胡走到温旻跟前,威胁:“明月山庄过世了一位小姐,还丢了位少爷,正在杭州城内盘查。想让我告诉他来这里找人?” 温旻面不改色,却暗暗捏金不戮一把,意思为:那位走失的少爷必定是你咯。 金不戮盯紧窦胡,一言不发。 苏梨跳过来,拦在温旻前面,对窦胡发嗔:“最后问一遍,答不答应去拿解药给他们!” 窦胡坚持:“你要跟我走。这两个小子也要滚出去。” 苏梨拧起秀眉:“不!他们两个就要在这里养伤。有解药,跟你走。没解药,永远不搭理你!” 窦胡大声道:“我堂堂一代大侠,言出必行,唾沫落地砸个坑!你说给他们解药我就给吗?那必定是——好吧那就给他们解药……” 苏梨拍手笑起来,扯着窦胡的袖子。含苞的牡丹打上了霞光,明艳得要醉人了。 临走之前,苏梨拉着温旻的手恋恋不舍:“五天,闵哥哥等我五天,哪里都不要去。必然有解药。” 温旻将信将疑,却还是回握住苏梨的手,装出恋恋不舍:“好的苏梨妹妹,我便在这里等你。等到海枯石烂,等到这房子被风掀翻。” 苏梨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满眼心碎舍不得。 窦胡狠狠瞪他一眼,想到温旻也看不见,又狠狠剜了金不戮一眼。威胁:“我回来要是发现屋子里丢根鸡毛,或者有谁乱嚼舌根,你们就完了。”说罢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苏梨离开。 这场没头没尾的追踪,以苏梨突然出现开始,又以她被窦胡带走结束。徒留满桌饭香,证明三人曾经共处一座屋檐下。 金不戮收起三棱刺,问温旻:“你真打算等他们五天?” 温旻瞪着空空的眼睛,面向空荡荡的房屋。 这草屋再简陋也并非一天可以搭成。他们在中原很久了?久到有时间搭座屋子? 杭州距小五台山虽然遥远,但自己和师父每年都来,居然从没听说过这些人的行踪。莫非是刻意隐藏? 片刻后才说:“如果不等她,就要回小五台山才有可能治好我。可爨莫扬没离开杭州,我回去便有风险——你这么问,是想去找他?” 金不戮真地认真想了想,最后说:“我陪你吧。” 不是一个痛快的答复。 温旻心头有重物一压,沉默下去。 金不戮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念了饭前咒,拿出了一个尚在温热的烤果子吃起来。 吃了两口,大叫一声:“这是什么!” 手里的果子,中心果肉被剜走,内馅儿白花花,显然是塞了野鸡肉。 金不戮嗅觉味觉尽失,吃得也很没防备。吃到内馅儿全露出才明白自己着了大招儿,已经咽了好几口。 他惊恐地跳起来,拼命吐着嘴里的鸡肉。又蹒跚冲出,在门前猛抠喉咙。拐杖直接扔在屋里。 温旻原以为他如昨晚和今早,会再来揶揄自己,或者耍耍小性子。可对方并没过来,唯有干呕声撕心裂肺。直到最后,金不戮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他隐隐觉得不好。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就听到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急响。金不戮冲进屋子,一把拎起他的衣襟,质问里带了鼻音:“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是你叫苏梨往里面塞了肉!” 结识来金不戮头一次发飙。温旻在黑暗里,甚至很难想象那张有点木然的小脸扭曲的模样。涩声说:“昨晚你发烧了,要吃些肉才好得快。” 金不戮晃着他:“你只不过是想捉弄我罢了!为何,为何你一定要欺负人才开心!” 很久以前,小小的温旻便白了自己的性格。他认为自己永远冷静,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别人的喜怒都感染不到自己。而现在,听着金不戮哑哑的哭腔,却莫名有些慌乱。试着去摸捉着自己前襟的金不戮的手,感到冰凉而僵硬,能感到微微颤抖。 温旻喉咙干涩,比被爨莫扬误会时还有些沙哑:“只是,只是吃了些肉而已。不知者不罪,菩萨们不会怪你的。” 金不戮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举起拳头,看到温旻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又软了下去。最终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折身出去。 温旻觉得胸前空了,忙摸着前方叫道:“你去哪?” 金不戮没有回答,徒留一串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带着痛,以及满满的绝望。
第13章 12. 残兽拖行 金不戮消失了。 从屋前到屋后都没有他的声响。 温旻摸索着出去找了一圈,毫无收获。拄着探路的树枝,大喊他的名字。空留回响。 苏梨并未因听见这喊叫回来。俄里也没有因为这呼喊袭来。 更没有金不戮。 他是去找爨莫扬了? 温旻站在偌大的草屋前,沉浸在黑暗里。 心已经沉入谷底,只觉得身如落叶,不知未来在哪,希望在哪。 可是到了中午,金不戮居然回来了。 先听着有个人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好一阵响。听得温旻心惊肉条。直到热好的饭菜咔哒一声放在桌上,才明白来人是金不戮。 但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又迈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离开了。 晚饭照例回来帮忙热了次饭,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不肯理温旻,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金不戮没有去找爨莫扬。也没有去找俄里。 温旻做了这个苍白的判断,却并未因此有丝毫轻松。他在心底微微地怕着另外一些东西。 天黑不黑,他不知道。只知道草虫叫了,鸟儿歇了。有风吹来,树叶落了。 金不戮一夜没回来。 他坐在门前喝了口雪蕊清露。然后便两眼空空地瞪着。最后在榻上睡了一宿,以便屋外有声响可以第一时间起来。 知道是一宿,因为第二天一早金不戮又送来了早饭——留下的食物已经吃完。早饭是若干考软的果子。午饭是烤果子和菌子。晚饭热了午饭。 金不戮就这样沉默地出现。照顾他一日三餐,却不着一词。更不喝药。如一架沉默的小小器械,按照自己的准则一味运转。拒绝了交流,拒绝了道歉,拒绝了一切可能。 如此两天。 第二天晚饭后刮起狂风。飞沙走石,打在脸上生疼。温旻坐在门口,擦着脸上的沙土,仍然听不见金不戮的声响。 紧接着下起了急雨。噼里啪啦碎玉般的狂响,到夜里转为绵长。 但急风骤雨的一夜,那台沉默的小小器械还是没有回来。 许是第三天清早,也许是黑夜未尽。温旻决定出去找一找。把榻上的一块毡子拿来顶在头上,走进寒气渐涨的秋雨。 金不戮虽然不肯进屋,但总是要避雨的。既然他常去厨房做饭,一定留在那里。雨声太大,掩盖了脚步声罢了。 温旻心存如此想法,既自信又忐忑地摸进厨房。可厨房空空如也。 铺天盖地的水声,溺毙了什么。 西湖水底被他抓住了手。孤山梅屿的挺身而出。黑暗里如羽毛拂过伤口的手。尴尴尬尬磨蹭着说“我来吧”…… 黑暗水底送来的救命稻草。 铺天盖地的记忆袭来,比雨水更容易渗透。毡子的水滴成线,跌落在地,是被攥紧了的证明。 温旻在空荡荡的厨房席地而坐。觉得一种无明的感受和大水一样细密粘稠,无孔不入。 漫天水声里,突然传来一记沉闷声响。 他立刻蹦起来,贴墙站立。片刻之后见无其他异动,尝试着向门外探究。 最先感知到什么的是探路的树枝。拨到地上一个物件,滴溜溜转开了。蹲下身去摸—— 野果子。 撒了一地的野果子。 温旻心沉了下去。马上向前摸索。 摸到了一个人。 倒在雨中,侧头磕出一个大包。倔强的鼻梁和秀气的眉棱骨,以及有疤的下颏与唇线分明的嘴。 是金不戮。 离开时已经轻微发烧,这两天幕天席地不知睡在什么鬼地方,又倔着在雨里泡了一整天。落手处,雨水冰冷但金不戮身如火炭。 他捧着一手野果子,难道是仍想带病做饭,做完就走? “蠢材!” 心底的担心变成了真的。温旻破天荒大骂脏话,丢了树枝和毡子去扶他。 可人已烧晕,金不戮根本站不起来。 只好摸黑将他扛在肩上,冒着大雨往回走。雨水劈头盖脸,世界浇成混沌。黑暗里只能感知到粘稠,透不过气,头脸都被袭击。 脚下湿滑,却没法看见。走了两步便滚倒在泥水里。一起摔了的还有金不戮。 又不得不去摸回毡子,把他裹住,尽量护住头脸。又塞了几枚湿透了的果子进去,然后摸到树枝。狼狈如一只丧家狗,拖着自己受伤残肢般,连滚带爬地将他拖回了草屋。 草屋里也开始漏雨。漏水处出现在厅堂,榻已经湿了一半。 温旻一边继续大骂蠢材,一边扯下榻上半干的单子,把浑身泥泞的金不戮和自己剥光擦干,又拖着他进了卧房,用一床被子牢牢裹住。 自己则坐在床边呼哧呼哧恶喘起来。 金不戮高烧不退,过了约摸两个时辰,开始打颤。 温旻摸了他的金创药出来,也不知道有效没效,在他额头大包上涂了一遍。又摸黑涂在他手臂的伤口上。触感黏腻,想是因为缺乏调养又泡了雨水,有些溃烂。接着喂了一口雪蕊清露,喂得艰难,流出一半。 又摸了水来,他也喝不下。食物只有两个早晨冒雨拿回来的果子可选,一颗病人无法下咽,另一颗病人下咽无法。 被子里的家伙只是一味地打着寒战,身上滚烫半点没退。一改往日倔强,如初生的小鸡,一根手指就可以被碾死的脆弱。 温旻恶狠狠地啃着冷果子,非常艰难地给自己后背涂了一些伤药,大部分糊歪了位置。 一番冷静,却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讨厌失去掌控,更厌烦看不清前路的徒劳。眼看着金不戮似乎要烧坏了,离苏梨回来还有两天半。 他撑不撑得过两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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