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声泪俱下,沈灵均在一旁扶着,她几次要绝倒下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将浑身的力都挂在沈灵均臂膀上,哭天抢地,沈灵均耐着性子撑住她,半边身子酸麻,不禁活动活动肩膀。忽而一回头,苏兆晚紧跟在背后走得弱柳扶风,抬起袖子掩了脸,凄凄哀哀地呜咽,觉察到沈灵均看着自己,蓦地抬眸,眼中却没有半分泪花。 四下里都哭得专注,无人注意,哭丧队伍中唯二的滴泪未掉的双目触到一起,苏兆晚嘲弄地挤了挤眼。 沈灵均扯了扯嘴角。 斥足了银钱的葬礼,自然宏大华贵。沈灵均摆出正房长子身份,有意地不让沈熹碰些要紧的接待礼节,借口说二叔辛苦,只让他监管那些备菜洒扫的外围活计。 一应父亲生前的江湖好友、游侠雅客,他都一一亲自谢礼,有些势力大的家族他还着意与人攀谈一二。清晨出殡到午间招呼宾客进享寿席,沈灵均足不沾地一直忙到晚间。 送走了最后一名宾客,沈灵均这才一口气松了下来,问过沈夫人丫鬟,说夫人今日疲乏,已然睡下了,沈灵均点了点头。又问苏小娘,答说也睡下了,沈灵均冷笑一声:“他倒也累着了,假哭一路,比人真心哀痛的还要辛苦。” 往日印象中,大公子鲜有这般言语刻薄过谁,下人面面相觑,都噤声。 “罢了,你们也下去吧。我到祠堂去看看。”沈灵均挥挥手。 虽是庶出,但他毕竟身为长子。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沈灵均过继到大房沈夫人膝下后,沈阕对他莫名地比从前热络许多。许是二公子不在了,老爷开始对沈灵均寄予厚望,照着接班人来培养。如今沈阕一死,自然整个家族落在了大公子身上,他从此刻起便是他们的主子。 下人们心照不宣,纷纷对沈灵均行了大礼,退了下去。 沈阕的灵位早已被归入祠堂,摆放在列祖列宗一应令牌正中心位置。沈灵均眼尖,看见灵案上除了沈阕的灵位之外,还立了一张小牌位,上书“知秋堂沈府二公子灵锡之位”。 拣起来用手指一碰,见上头的油墨初干,显然是这几日新做的。沈灵均心下不解。二弟十年前夭折,这么久以来灵堂从未设过他的灵牌。说是他走得不安稳,最初几月闹得府里不宁,因此不能拜入宗祠,要等他魂魄安宁之后才能享香火祭奠。怎的沈阕故去之后,就将他摆了上来? 想了半日没有头绪,他将二弟的灵位放了回去。 依着礼制,沈灵均须在出殡日的亥时到祠堂洒下最后一把黍稷,揭下灵牌上的红绸,方为礼成。 沈府祠堂成日灯火曈曈,在浓夜中微弱地闪烁。 猛地他惊觉祠堂里还有一个人。沈灵均抬眼望去,只见那人就立在供桌背后,背对他站着,白衣素服,却掩饰不了身影亭亭。听见动静转了过来,他面庞映着灯火,半边明半边暗,清丽又诡秘。 沈灵均心下一顿,道:“你怎么在这里?”他不禁有些懊恼。都怪自己方才耽于旧事,走了神,竟没发觉这屋中早有个人等着他。幸得苏兆晚只是个普通的男妾,若是刺客杀手之流,只怕他便有杀身之危。 苏兆晚走出阴影,从容对他施了一礼,面上堆着温软无害的笑:“长夜无眠,我来给老爷点蜡。大公子安好!” “出去,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苏兆晚声音柔柔,却显见着没有了人前那几分谨小慎微,直直平视着沈灵均。 他不装,沈灵均也懒得与他摆好脸色:“苏小娘莫不是忘了,家眷要给亡者点灯,需在孝子拜祭,挑下红绸之后。红绸不落,灯不可明。” 话音未落,唰地一声轻响,一抹红影便掷到沈灵均脸上来,他探手接住,正是沈阕盖灵位的红布。 苏兆晚开心地笑出来,道:“大公子忙于应酬,在老爷亲朋旧友间左右逢源,都忙到入夜了才想着到祠堂来。妾身恐你误了时辰不吉利,自作主张替你揭了。” 沈灵均怔了一怔,冷笑道:“看来苏小娘是做妾做得无聊了,竟来抢孝子的活计。” 苏兆晚慢悠悠走了过来,一步一摇,扣人心弦:“沈少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查我。可你的人当真没半点儿用处,查了半日连个死因都查不出来。就这么着还是大理寺的大人物,替皇上办差,怕不是一群吃空饷的酒囊饭袋罢。” 他话说得凌厉,沈灵均却也不恼,勾了勾嘴角:“小娘看来是知道的不少。” 苏兆晚道:“我一个美貌无脑的男妾知道什么!我只知老爷是个懂风月、知情趣的。他在外头呼风唤雨杀人不见血,真看不出春宵帐暖中那般懂得疼人。” 沈灵均面色猛地沉了下来,苏兆晚看着,笑得越发欢喜撩人:“大公子这便忍不住了?”他凑上前几步,贴着沈灵均的耳畔:“你和那些人都一样,都道我是祸水灾星。什么最年轻的探花郎,到头来不过是会听信风言风语的傻蛋。” 沈灵均猛地抓住他的手,冷冷看向他:“好,狐狸尾巴是露出来了。” 苏兆晚手腕纤细,被他捏在手中生疼,他却不怵,迎着沈灵均的眼:“五十步笑百步,大公子,你装得像个孝子贤孙,却在父亲葬礼上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就这点儿本事还敢趟进沈府这浑水里,真是不知深浅。” 沈灵均低声道:“老爷的死,究竟是不是与你有关?” 苏兆晚道:“有关呐,当然有关!他可是被我吸了精魂而死,我是阑州众人皆知的妖怪,你不知道?”他眼瞳清凌凌的尽是挑衅:“少卿大人大可将我抓去,空口白牙,我看有谁会信你。” 他见沈灵均恼怒,轻笑了笑,反而靠更近,唇都要贴到他唇上,声音极轻极微:“我只能告诉你,老爷去的那会儿子——当真是快活。”他将个“去”字咬得又软又媚,发人浮想。 “你!”沈灵均没料到他将这种话宣之于口,反而无措地退了一步,耳后翻了一抹红:“你当真是毫无廉耻!” 忽然灵堂的灯烛猛地跳动了一下,晃得整个堂室一霎黯淡,旋即又变得亮堂起来,只是那一排蜡烛不知为何灭了几盏。 沈灵均只回头看了看,苏兆晚却面色一变,短促地惊叫一声,几步藏到沈灵均身后,半分方才的跋扈也没有,偷偷探出一双桃花眼看向沈阕灵位的方向,室内早已归于平静,就仿佛方才那惊魂一瞬是他的错觉一般。 “做……做什么?”发现沈灵均嘲讽地看着自己,苏兆晚没好气地嘟囔。 “刚才不挺厉害么,原来胆子这么小。纸老虎。” 苏兆晚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抿了抿嘴道:“啰嗦!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沈灵均好整以暇:“我为何要去看?这是我家宗祠,要有鬼魂那也是我祖辈的鬼魂。” 苏兆晚听不得这两个字,猛地打了个激灵,推了他一把大声道:“呸呸呸,你瞎说什么,叫你看就去看,万一待会又刮风了怎么办!守灵夜里蜡烛不能熄,这是规矩,我也是为你好。” 沈灵均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却也依言朝方才冷风的方向去。沈家祠堂大,他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扇洞开的窗,回头一看,苏兆晚贴着根柱子站着,紧张兮兮地看向他这边,一副想跟来又不太敢的样子。 沈灵均道:“不过就是窗子被风吹开罢了。大惊小怪。” 说着便要去关,忽然手停住了。 祠堂墙壁建得高,因着供奉祖先,因此少有人来,墙外结了厚厚一层苍苔。却在这扇窗下,苍苔上有两道浅浅的磨痕,沈灵均一眼便认出是一对脚印。 方才有人扒在窗口,偷听他们说话。 -本章完- ---- 灵均:小娘看上去有点疯怎么办…… 阿晚:确认过眼神,是可以合作的人。
第5章 枕孤鸿·5 各取所需 == 鞋底宽大,踩印深,显然是个成年男子的脚。两个印记下方又有一串衣料摩擦过后留下的刮痕,看得出此人不精此道,被发现了便忙不迭滚落下去溜走了。这样一来,只要鞋底、衣服上沾了青苔的,便有嫌疑。 只不过……沈灵均手搭在窗棂上扣了扣,他才刚回来,尚未显山露水,谁会这时候想到来对付他呢? 他思索着,不禁驻足站了一阵,忽然身上一暖,苏兆晚不知道何时过来了,将自己披肩解下来披到沈灵均肩头。沈灵均这才想起来,他一直站在风口里,忙掩了窗。 “大公子,你看,这座府里没有你的朋友。有的只是暗中盯着你窥探的野兽,是待你稍有不慎便扑出来,将你吃得一干二净。”苏兆晚朱唇微微开阖,说得却是冰冷如水的话。 “你少挑拨。”沈灵均嘴上反驳,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动摇:“至少……至少沈老……父亲对我寄予厚望,至少现在我还有母亲。” 苏兆晚看着他,眼中藏了几分怜悯:“沈老爷为什么对你个庶子寄予厚望,你知道么?夫人为什么对你照拂有加,你知道么?这沈府,从前可不止你一位公子。” 沈灵均被触及痛处,直直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早说过,知秋堂沈府是一处泥塘浑水。你什么也不知道便跳了进来,与其说不知深浅,不如说年少无知。”他朝沈阕灵位怒了努嘴,还有些忌惮,不敢过去:“你去把那个拿来看看。对,就是沈老爷前面那一块灵位。” 他指的是,那个年仅四岁便因病夭折的沈府嫡子,沈灵锡的灵位。沈灵均也早就发现了,沈灵锡过世整整十三年,可在他却从未在宗祠见过他的灵牌。沈灵锡是正房嫡出,如果没有沈阕授意,谁敢这般怠慢他!可是又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让沈阕对这么个孩子恨之入骨,不光不让入宗庙,最初几年还费心请法师来做过几场法事,名为超度,实则…… 沈灵均下意识朝供桌上看去,只见供桌两角缺了两块,他印象中,那里原本放了两柄藏族法师所置的降魔杵。镇灵用的。 沈灵均绷紧了面色,只觉得心底一个劲地冒着恶寒。沈府就好像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其摸透了,旋即便有更深的内情他没有触摸到。 “苦豆芽儿,你与我,其实是一样的人。”苏兆晚很满意他的反应,慢悠悠地走过来。 这一声,教沈灵均如遭雷击,蓦地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苏兆晚扯了扯嘴角,“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有你的私心,我也确有我的计划。但是我看得出来,至少目前为止,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一样的。” 沈灵均看着他,双眼中满是审视,不说话。 苏兆晚道:“老爷去了,可是知秋堂还在。这堂主之位悬而未决,长久了必有祸端。此时此刻,谁合适接替老爷掌管知秋堂,乃至各大分舵,想必大家心里都还在犯嘀咕呢。”他慢条斯理地走近,用只有他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苦豆芽儿,你苦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有了翻身之机,若是轻易就被沈熹夺走了,你可又得被丢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偏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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