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明回头看见介杨与郑舞脸上一色的不满,苦笑不已。 他告诉陈霜,自从岑融开堰泄洪、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受灾,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问天宗几乎渗透了整片沈水。他们是神的使者,救苦救难,里头也确实有不少能人异士。寻常百姓看到问天宗信众飞檐走壁,自然把他们奉作神仙。 “御史台认为,问天宗势力庞大,与当年在仙门城当城守的夏侯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纪春明低声道,“这也正是介杨憎恶夏侯信的原因。” 陈霜大吃一惊:“这可不至于!靳岄试探过夏侯信许多次,此人虽然奸狡,却并非大恶之人。他如今已是常律寺卿,位高权重,何苦……”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是想起了梁太师。 “夏侯信不至于。”纪春明微微一笑,“靳岄当初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人油滑但不险恶,凡事也敢直言。只是问天宗和仙门城关系太紧密,我认为他当初手底下说不定还有些什么秘密。” 他不再说下去,陈霜自然也不好问了。 御史台、刑部、常律寺,三法司相互配合,却又相互牵制。陈霜对朝廷里的事情了解不多,也不大乐意去懂。纪春明和他再好、再亲近,有些话也是绝不能说透的。 走到大道上,纪春明与陈霜道别。介杨原本紧跟着他,纪春明回头瞪他一眼,介杨只得悻悻停步,见纪春明走远了,自己也往御史台方向去了。 “那介大人原来不是被你蛊惑。”郑舞又悄悄跟上陈霜。 陈霜:“他是想黏着春明。” 郑舞:“春明?” 陈霜不理会,郑舞又道:“好亲热哟。” 见他一直往城外走,郑舞没话找话说,又问:“出城作甚?” 陈霜:“去找李有福。” 郑舞一愣:“还找?该给的不是都给了么?” 陈霜:“总堂管理梁京所有帮众。明夜堂的规矩是,但凡帮众家中有红白之事,或是堂主,或是阴阳二狩,或是灯爷,或是我,必须有一人前往,与家中主人见面说话。” 他叹一声:“以往这种事都是岳莲楼去做的。” 礼品送到了,却没见到李有福。李有福入明夜堂已有十年,是某个落败镖局的镖师,因手脚受过伤,不能再行镖,便在明夜堂的庄园里干活。陈霜必须亲见他一面,同他说说话。 郑舞笑,说这是明夜堂拉拢人心的手段。但他也不走,亦步亦趋地跟着陈霜。 不料陈霜才出城门,回头冲他一笑,霎时一阵风似的没了影子。山道上树冠摇动,隐隐传来陈霜的笑声。 郑舞又是气,又是中意。陈霜实在是他从未见过的人儿,抓不住摸不着,愈发让他生出无穷战意,誓要把人拿捏在手心。 明夜堂在城外有不少地皮农田,陈霜在庄园里找到正修理水车的李有福。他陪着李有福说了一会儿话,李有福哭得哽咽,末了还对他和明夜堂连连道谢。 陈霜在庄园里吃了晚饭,见外头有一条蜿蜒小溪,来了兴致。他走入林中,发现林子里藏着一个废弃的谷仓。 十分突然的,他想起娘亲带自己来到大瑀的一天晚上。 母子俩无处落脚,也是在这样一个破烂的谷仓里栖身。娘亲偷了些冷硬馒头和他分着吃,渴了就喝溪水。好在当时正是暑夏,天气炎热,倒也不觉得有问题。 溪水上一片发光的轻云,娘亲告诉他,那些叫萤儿,春生秋死,命途短暂。 那夜睡得不安稳,娘亲抱着他轻轻哼歌。陈霜已经忘了那是一首怎样的歌,只是那声音隐隐约约在他耳朵深处骚动着,令他口塞鼻窒。 贝夫人和大夫为他清理腿上伤口的碎骨时,陈霜丝毫不知自己疼成什么样子。他是数日后彻底清醒,才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竟喊了“娘”。 他太痛了,痛得忘了怨恨和憎恶,痛得要恳求抛弃自己的人回头救救自己。 是岑静书毫不犹豫推门而入,像天下所有寻常娘亲一样抱住他。 明夜堂没人问他那天的事情,若不是他执意问,沈灯和章漠也绝不会告诉他。陈霜问出来了,自己反倒怔住,怅然了很久很久。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十分陌生。 陈霜坐在谷仓门口,眼角余光看见有萤火光点在手边缠绕,定睛去看却什么都没有。毕竟深秋了,哪里还会有萤? 大雨忽然落下。陈霜躲进谷仓,发现谷仓已经塌了一半,勉强还有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天色随着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黑沉如墨。陈霜摸索火石,在舱中拾掇枯草点燃,忽听见有人踏雨而来。 郑舞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在谷仓门口一愣:“原来你在这里。” 陈霜只抬头看他一眼,他立刻把这一眼当作邀请,笑嘻嘻跑到陈霜面前坐下。他浑身湿透,大咧咧脱下上衣,一身黑色刺青在小火之中愈发显得骇人。 郑舞身上的刺青比上次陈霜看的时候更多了。他似乎把这当作一种乐趣,就像女子涂脂抹粉一样,他以这些大海、鱼龙、云霞缠绕的纹身装扮自己的身体。 “好看吧?”郑舞笑问。 他背上几乎纹满,胸前和腹部倒还光滑。暗夜灯火里看去,仿佛穿了件袒胸的斑驳黑衣。 “像头怪物。”陈霜说。 “怪物?不错,我喜欢你这样形容。”郑舞从脱下的上衣里掏出两个果子,给陈霜扔了一个,“今夜是咱们第三次独处,值得纪念。” 他仍对纪春明充满好奇,这好奇中确实包含了妒意。他又问:“那春明究竟是谁?” 陈霜吃了果子,很甜,是刚从树上摘的,也足够新鲜。仓外滂沱大雨,他扔了果核开口:“是我曾经想过和他一起浪迹江湖的人。” 陈霜曾经动过心。 他在列星江的船上钓鱼,看到江面上一层层涟漪时,想起过纪春明。 纪春明是他从未遇过的赤诚之人。眼看他在朝局中一层层学会圆滑周旋,却始终在自己面前坦白流露一切情绪,陈霜知道,自己对纪春明是极为特殊之人。 因那一瞬间的动摇,他直接问纪春明,是否愿意和自己一块儿走。 其实在问出口的时候,陈霜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纪春明至为可爱赤诚之处,恰好就是他回答的那句“我不能跟你去”。 陈霜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纪春明也一样。他们各自的愿望南辕北辙,一个驰骋天地间,一个却要在勾心斗角之处琢炼心魂。 郑舞含着果核,半晌才问:“你这样的姿容,以前就没跟什么人有过来往?女子……女子总有的吧!游家帮上不少船娘都喜欢你,还有人邀过你。” 陈霜后来回忆这个雨夜,其实并不能清晰地知晓,自己为何要跟郑舞坦白一切。 郑舞不是靳岄,不是岳莲楼阮不奇。 但有一种直觉在肯定地告诉他:郑舞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陈霜甚至想起在列星江的山崖上,是这个人狠狠踹了自己一脚,让自己摆脱恐惧和忐忑。 他拨动渐渐暗下去的小火。雨愈发大了,掺夹电光和雷声。 “我是阉人。”陈霜说,“不能娶妻。” 郑舞:“哦。” 陈霜:“……” 他目光从火堆移到郑舞脸上,郑舞吐了果核,把头发里的水挤出来。 陈霜忍不住问:“你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 郑舞:“说什么?哦对,你当不当我男夫人。” 陈霜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是阉人!” 郑舞笑道:“行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我们青虬帮船上的鱼三,还有游家帮的梁氏兄弟,也是阉人。” 水帮的阉人不少,他们在船上生活,远离陆地,只要能打渔能行船,与其他人毫无分别。郑舞用脱下的衣服擦脸,末了发现陈霜面色古怪。他不善于察觉他人细微情绪,但面对陈霜,敏锐程度自然不同:“怎么了?” 陈霜:“没什么。我怎不知道鱼三是阉人?” 郑舞:“你没说之前,我也不晓得你是阉人啊。” 陈霜霎时无话可说。他看了一眼郑舞,隔一会儿又看一眼,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想跟他说话的念头。 他告诉郑舞自己是被娘亲卖到宫里当内侍的,一两银子,他一生就值一两银子。娘亲之后去了何处,他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他也毫无兴趣。 郑舞便问:“那你想找她么?她既然嫁给了琼周的富商,又在大瑀生活,应当不难寻。琼周人能在大瑀落脚,还做成大生意,少之又少。” “别!”陈霜大喊。 郑舞在火光中静静看他:“好嘛,那便不找了。” 陈霜只觉得郑舞其人实在很难对付。天大的事情,能把陈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在郑舞这儿都像是轻飘飘的一阵风。吹过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扭头静听雨声,水从谷仓破了的顶上流下来,险而又险,从火堆旁淌过。火堆在稍高的地面上,尚算安全。电光闪动后不消片刻,大地仿佛震动,天穹也簌簌颤抖,发出巨响。 在这巨响中,郑舞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陈霜冷冷看他,警告他远离自己。 郑舞丝毫不怕,咧嘴一笑。 “我想看看。”他认真说。 这一夜梁京内外俱是雷雨。沈灯发现陈霜没有回家,他在陈霜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心里满是困惑。 陈霜若要出远门,不会不跟自己打招呼。这人兴趣寥寥,城中没有相好,除了纪春明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但他不会在纪春明家中留宿,甚至极少去拜访纪春明。只因数年前有一次被人看见他进出纪府,霎时间朝中流言纷传,说纪春明与江湖人勾连不清,刑部恐有大问题。 沈灯知道陈霜极在意纪春明,此后行事便愈发谨慎小心,不敢再给纪春明惹麻烦。 倒是纪春明丝毫不怕,只要陈霜回到梁京,他一定隔天就来。 沈灯挺喜欢纪春明,因纪春明盛赞过他的《侠义事录》。被纪春明这样正经八百的文官赞扬,有生以来还是头一遭。 他一直等到三更,还是不见陈霜踪影。雨渐渐小了,电光雷声仍未停歇。 清早,李有福出城往庄园去,在路上见到了正往回走的陈霜。他跟陈霜远远挥手打招呼,但陈霜却并未发现他。 陈霜正思索着昨晚发生的异常事态。 除尽了衣衫的郑舞愈发令人感到他的力量与壮实,遍布刺青的地方肌肉虬结,状势雄伟。 陈霜说:“看到了?我这样的怪物。” “这不正巧?”郑舞仔细端详,目光里藏着异样的狂热,抬头笑道,“我也是怪物。” 小火被水打灭,只有电光在云间滚动,间隙中照亮仓内二人。 陈霜在路上走走又停停。事态之发展超出他的想象,也超出他对自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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