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远远便看见林中冒起一股白烟。两人骑马靠近,还未走近便被喝止:“什么人!” 林中有一小队人正在休憩。火堆被扑灭了,冒出阵阵白烟。一位长相粗犷英气的北戎青年作贵族打扮,正从地上站起,手中捧着一本书。几位仆从装扮的人立在他身旁,纷纷举剑对准贺兰砜与浑答儿,贺兰砜还听出有两人藏在树中,已经举弓。 浑答儿见这些人架势比自己还足,顿时不快:“我是烨台部落首领虎将军的儿子,你们是什么混皮子玩意,敢拿剑指我!” 青年眼神一亮,笑吟吟道:“虎将军的儿子?你是浑答儿?” 浑答儿一愣:“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这一问,周围仆从立刻作怒,青年倒是毫不在意:“我和你阿爸同桌吃过酒,他也认识我。我是允天监的学者阿瓦,传说这山上前两天有天星坠落,我专程来看看。” 允天监是由北戎大巫把持的地方,算天命、策地脉,全是术数人才与巫者。巫者地位极高,贺兰砜与浑答儿忙下马向阿瓦道歉。 “尽快回去吧。”浑答儿态度一下变了,“要下雪了。” “放心,这雪下不起来。你们还要继续前行?”阿瓦提醒,“入夜了。” “到了山顶便回去。”贺兰砜说,“需要我们送你么?” 阿瓦婉拒他的好意。目送阿瓦与随从离开后,浑答儿悄悄凑近贺兰砜:“这人很富贵。” 贺兰砜:“你怎么知道?” 浑答儿:“他帽子上那颗黄玉,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贺兰砜打了个呵欠,催他上马,继续往前。 北都附近这座矮山是库独林山脉的末端,两人骑马攀上山顶时,风骤然剧烈。头顶那一大片阴云被吹远了。青年阿瓦说得没错,今晚不会下雪。 遥远的山间悬着一颗硕大圆月,群星喑哑,月色清明,满地雪光如银。 在这一瞬间,贺兰砜脑中忽然窜进了一些他早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情。他看见靳岄在地上写名字,那时候这个大瑀人还是快乐的,他会因为吃到肉干而惊奇,还会跟贺兰砜开玩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赠他狐裘以温暖归途的少年指着自己名字,边说边笑。 “没见过月亮么!”浑答儿在前方催他,“走吧!我饿死了!” 贺兰砜骑在飞霄背上,静静看着头顶明月。月光透彻地照亮了许多事情,包括一些影影绰绰的、他从未细思过的东西。贺兰砜突兀地心动了,他扭转马头往山下走,渐渐加速,很快便超过了浑答儿。 两匹马儿在夜间的雪原上奔驰。他们钻入了来时的林子,忽然看见前方密林中有闪烁的火光。 有人举着火把,正骑马飞奔而来:“贺兰砜!浑答儿!” “都则?”浑答儿吃惊道,“怎么还来接我们?” “出事了!”都则气都没喘匀,手里火把淋淋漓漓滴落燃烧的油点,“你大哥回来带走了靳岄,说天君要见他。” 贺兰砜心中一紧:“天君?” “来的还有宫里的军队,他们把靳岄拉上车就走,我和巴隆大哥回家时正好看到。他不许我跟你们讲,但我觉得这好像不太好吧,靳岄毕竟是跟我们一块儿来的人,这个……贺兰!” 贺兰砜听他絮叨听得心烦,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浑答儿与都则紧随而去,三匹马全速飞奔。 穿过林子时,耳力最好的贺兰砜隐约听见从密林中另一个方向传来兵刃相击之声。惊疑立刻让他减缓了速度,就这么一停,一句大吼果真从黑暗的密林传来——“保护阿瓦!快带他走!” 浑答儿与都则也都听见了,但两人并未停下,疾声催促贺兰砜:“别管那些人了!快回去吧!” 贺兰砜随他们跑出一段,那厮杀叫骂的声音持续不停。他低骂一声,迅速扭转马头,全速冲进密林深处。 圆月持续高升,成为悬空烛灯,几乎映亮了北都所有的角落。一行沉默的车队进入王城,曲折前行,贺兰金英在途中便已落马停下。他远远看着车队消失在道路拐角,脸上是罕见的焦灼。 靳岄在窄小摇晃的马车中闭目养神。他只知道北戎天君要见自己,却不知所为何事。据贺兰砜所说,贺兰金英感激靳明照,所以在当时想办法救下了自己。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面见北戎天君的时候,他还得为贺兰金英掩饰这一切,毕竟他在贺兰家过得并不似一个奴隶。 靳岄听见宫门在身后关闭的沉重声音。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活着走出此处。 如果这就是他的结局,那么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保护贺兰金英、贺兰砜和卓卓,保护烨台部落的人,保护那可能被哲翁屠戮的江北十二城百姓。 马车终于停下,兵士掀开车帘,催他下车。 靳岄整理衣裳下车,抬头时却是结实的一愣。 眼前一座石头砌就的高塔,塔顶燃烧着长明火,这是北都最高的石塔。 他眼前是一扇敞开的大铁门,门上篆刻无数星辰连接的图案,另有一串标刻在石墙上的北戎文字:允天监。
第20章 阿瓦(2) 一位身披白色大氅的老者站在允天监门口。他手持一根与人同高的木杖,杖子顶上是一团用珠子捆住的羊毛,已经有些脏污了。 靳岄站着没动,心头惊疑不定。他身后车队的人已经纷纷下跪:“大巫。” 老者在高阶上看靳岄,鼻子抽动。这个动作让靳岄想起烨台的阿苦剌。他于是也想起了巫者可以嗅出人之魂魄是善是恶的说法。 “质子,过来吧。”大巫说,“你必须在此处清洁干净,才能去见天君。” 允天监是一座塔,里面与靳岄所想大不一样:没有书架或书籍,只有大量在火上烹煮的药锅,草药的气味和熟肉的香气混杂成模糊但浓郁的怪味。一眼看过去,贴墙放着的药锅子一半都煮着喷香的肉汤。 有楼阶向上盘旋延伸,大巫见他抬头张望,解释道:“上面是住人的地方。岁除的时候你见过长明火吧?跳舞的就是我。” 靳岄谨慎地回答:“我知道。” 这大巫有点儿邋遢,也全无靳岄想象之中的持重威严。他坐在塔中一张毡毯上,招呼靳岄。靳岄在他面前落座,大巫给了他一碗肉汤。 靳岄:“……?” 大巫:“鹿肉,吃过么?” 靳岄没吃过,看着汤中的肉块,他想起岳莲楼骑的那匹鹿,还有高辛族人信奉鹿神的传说。他于是没有吃,静静坐着。 大巫灌了一口药汤,豁然站起。他戴上了一个火焰般的面具,扬起手中木杖挥舞,口中念念有词。四周点满烛火,明亮如昼,细尘纷纷飞扬,落入汤碗中。 靳岄看着木杖上那团脏污的毛,更不敢吃了。 木杖点在他额头,靳岄一动不动。大巫从盆中掬起清水,洒在靳岄身上和脸上。 “睁开眼!”大巫厉声吼道,“让驰望原的天神检视你的灵魂!” 他年纪虽大,但力量不小,木桩敲在地上,咚咚作响。靳岄始终静静跪坐,脸色平静,毫无紧张与惧怕。 碗中肉汤变冷时,大巫停了下来。他微微喘气,抓了一把靳岄的头发。靳岄头发湿了,触手冰凉,他示意靳岄可以擦干,这似乎是所谓的“清洁”仪式结束的标志。靳岄不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 大巫转身端起凉了的肉汤,倒回药锅:“大瑀人,你不怕我?” “您这舞跳得挺好看的。”靳岄毕恭毕敬,“虽然我看不懂。” 大巫哈哈大笑,白胡子抖个不停。他在靳岄面前坐下,终于问了他名字:“你是靳明照的儿子?” “在下靳岄。” 大巫上上下下打量他,笑道:“好一个‘孱弱怯懦’的质子!” 靳岄决定反客为主:“天君为何要让大巫为我清洁?” “需要清洁的并非躯体,而是你的灵魂。”大巫说道,“你是大瑀人,又是奴隶,污秽之物甚多,要面见天君,必须把污秽的东西一一清除。” “什么污秽?” “凡驰望原之外的一切不被驰望原天神庇佑的生命,均为污秽。”大巫顿了顿,“但你很干净。你眼睛里有欲望,却没有邪气。” 靳岄笑了:“巫者真的能闻出人的灵魂是善是恶?” “有时候闻,有时候看。”大巫靠在靠垫上,捶了捶自己的腿,“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是恶的,这是他命中的罪。” 靳岄低声道:“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这样的苦。” “你是烨台贺兰家的奴隶,你不会不知道狼瞳。”大巫冷笑道,“狼瞳就是邪神选中之人的标志,他们一生都会为别人和土地带来无穷无尽的灾殃。拥有狼瞳之人,活着便会降祸人间,这是被邪狼附身之人不能摆脱的命运。” *** 狂风吹落林中高树的积雪,贺兰砜策马飞驰,像一支箭插入暗夜。 包括树上两位隐藏的弓手在内,阿瓦一行共有十人。以九人之数护送一位允天监巫者出来寻找天星,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寻常:阿瓦不是寻常人物。 满地血腥,贺兰砜勒停马头,抓起弓与箭沿着血迹狂奔。地上尸体有四人,不见那打扮富贵的青年。月光如炽灯,断断续续照亮密林之中冲刺的贺兰砜。 他离兵刃相击之声终于越来越近,眼前豁然是一处低谷。阿瓦半跪在地上,有人正举刀刺下。 贺兰砜立刻抽箭、拉弓,箭矢脱手而出,迅疾如风,刺入刀手肩膀! 那人惨叫倒下,阿瓦抬头,吃了一惊:“是你!” 贺兰砜一扫谷内情形,心中愕然:谷中包括阿瓦在内有两人倒地,身首分离。余下三人正包围阿瓦。 活着的与死去地总计十人,贺兰砜心中雪亮:袭击阿瓦的正是他带出来的随从。 杀了这么多的人,袭击者是铁了心要他死。贺兰砜从高处跳下,连珠般发箭,但那些人已有防备,纷纷举剑击落。他寻隙就地翻滚,护在阿瓦面前。 “巫者,你伤重吗?” “不重。”阿瓦咬牙道,“多谢。” 贺兰砜心道这人倒是硬气。阿瓦身上几处刀伤,手臂处几乎见骨,但他仍能强撑不倒,手上还握了一把沾血的大刀,显然也曾激战一番,如今伤重加上体力不支,才背靠山石抵御。 被箭刺中的人连箭都没拔,又与其他三人合围上来。浮云褪去后月色澄清,照在贺兰砜身上,眼前三人都是一愣。 “狼眼睛?”为首一人冷笑,“你是高辛人?” 贺兰砜一言不发,举弓对准说话之人。 “我们兄弟几个还没杀过高辛人,今日可算是开眼了。”那人笑道,“高辛的狼崽子居然还没死绝,是你们命太贱,不好死,还是驰望原天神太慈悲,不舍得灭了你们的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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