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明礼留下,年年都会有。”王缙打断他,说着意思再明白不过的话,手中徐徐放下窗帏,遮住了那幅流动着的画作。内外阻断以后,便好似还在那间小小的、昏暗的楼阁之中,地板也在吱呀地响。 车轮轱辘辘地滚着。王缙俯下身来亲吻中人半睁着的眼睛。 崔叙笑着躲他,躲不过了,便用食指抵挡住了那双唇,四目相对着,近乎刻薄地问道:“皇爷将代王留在夔都,我还能去哪儿呢?” 王缙受住了诛心之语,一瞬也未迟疑,退而求其次,浅浅地含住了中人的指节,接着狡辩称:“留他是为了……” “圣上自有考量。我等做奴婢的,遵照执行即是,不必知晓内情。”崔叙不肯听王缙口中新编的瞎话了。他知道皇爷有千百种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将代王软禁在府中。棋子的宿命便是如此,或许大义也便是如此。 他看破圣上的私心了。 “这样也好,”自讨没趣的王缙撑起身,兜袖坐着,仿佛赌气一般,“回去便命翰林草诏……” “也不必了,我已请人拟好,请皇爷过目。”不消问,崔叙便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因为那正是他心中夙夜所想。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笺小心地展开,递到皇帝面前,那是他于昨夜睡前偷偷默下来的,册立太子的诏令。原有一份写好的,藏在发簪里,交给了娄荣代为保管。 王缙并不惊诧,至少崔叙所见到的的即是如此。他依旧端坐在窗前,神情自若,没有看向自己,也不知看向了何处,而拿过以后仅仅是草草瞥了一眼,便不过心地赞许道:“写得很好,就这么办吧。” 崔叙攀着他的胳膊坐起身来,眉眼间满是张扬的笑意:“那当然,这可是闵大才子的手笔。” 他这才如愿看到王缙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目光不错地定在字里行间,全神贯注地阅看起来,而后眉头渐舒,松了口气。心知上当的皇帝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明礼也会一本正经地诓人了。” “皇爷上当了。”崔叙依在他肩头开怀大笑。 看来娄荣并未将发簪呈给皇帝过目,或者皇帝并没有在意他耍弄的小心思,不论前因如何,结果都令他感到愉悦。 崔叙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阴阳怪气地调侃说:“皇爷且宽心,我没有那样大的面子,能与他说上几句已是毕生幸事,还讨不来闵青赦的墨宝——除非,皇爷教我。” “带回去,让内阁就照这样拟旨吧。待虫虫病愈,再择期举行册礼。”王缙没有理会那些话,顾自将纸笺折起,纳进袖中,目光至此一顿,再问,“这样,明礼可满意了?” “……恐怕还远远不够。”崔叙仰面说道。 在王缙默然的注视下,中人再度开口,悠悠说着:“此番皇长子遇险,邓家有难以洗脱的嫌疑。” 王缙了然道:“明礼是想摆太康长公主一道吗?” “皇爷为何这样想?”崔叙奴颜婢膝地低下头,语气也软乎,仿佛真的在示弱,“我仅仅是希望多一项筹码罢了。”说罢,又捧起皇帝的手,将自己的脸颊枕在他掌中,无比乞怜的姿态与眼神,“我怕皇爷不会轻易答允。” “还有两京的貂铛们,也都在这一条船上,如此才堪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崔叙握住他的手,渐渐攥紧了五指,吻在腕心,“请皇爷不要再犹豫了。” 王缙却还是充耳不闻,瞥了中人一眼,单揪着一处挑破说:“也平白多了一位仇敌——为了郭定麟?” 崔叙一怔。他明知道皇帝要借此掌控谈话的主动,但在此事上,自己还是不得不应。整理好心情的崔叙笑着解释道:“他已不许我插手郦程一案了。” “看来他在锦衣卫历练这些年,除了苦功,不是没有长进。”王缙的语气里也有几分惋惜。只不过惋惜是假,借机搔弄中人的下巴才是真。拇指抚摸着崔叙的下唇,目光亦在叹息声中流连:“郦程身上背的案子不是他翻得动的。” “或许那个人已不值得他抛家舍业了,”崔叙搭着皇帝的手腕,顺着抛来的话茬,话里有话地下了台阶,“日子一过,再深的情分都会淡的。” “明礼想知道么?”王缙未予置评,倒是紧追不放地问他,“想知道郦程因何而死么?” ---- 休假第五天。 感谢阅读!
第373章 这些事说来话长,王缙反倒让崔叙自己来讲。 “郦程效忠于永城侯。永城侯世掌宣大之兵,扼守夔都咽喉,外御强侮,内慑边藩,历来是比出身驳杂的禁卫更亲近皇帝的存在。” 他将自己探查到的情报铺展开来,逐一分析。 “郭常清去得太早了,而他的长子郭弘思又太年轻。郭弘思忠君不假,忠的却是哲宗一人。偏偏哲宗死得蹊跷,他不奉新君,非要深究到底,所以在真相大白前横死于返京途中。” 王缙抱臂看着思考中的崔叙,点了点头:“不错,忠毅侯(郭弘思)并不认我这么一位傀儡君主。在他心中,是老娘娘伙同孙彦远等人篡夺了哲宗一系的帝位。而他那种老古董,又实在接受不了王静通这样的女人做皇帝。” 崔叙不自觉地跟着皇帝的思路继续说下去:“那么郦程也一样,他受命追查,在宁夏探知郭弘思之死并非意外,还没来及回京,便遇上安化王举事,于是惨遭——太康长公主借刀杀人之计。” “既说到永城侯,便不能不提,身为哲宗左膀右臂之一的徽先伯。”王缙一弹指,让崔叙的思绪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若不是有知晓内情的徽先伯在,彼时尚还年幼的王静通如何能想到杀害宫中幸存的稚童,断绝惠宗、乃至哲宗非嫡出血脉,哪怕仅有一分一毫的威胁,也要即行铲除。 “为什么?”崔叙禁不住发问。 为什么会做到如此地步。 “徽先伯夫人是孝和皇后一母同胞的姊妹。而闵禾宣仅有她这么一位妻子。”王缙将中人揽回怀中,反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清官难断家务事。徽先伯府与太康长公主过从甚密,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已经失尽先机。” “到后来,只有帮她料理已有所觉察的郭弘思,再将永城侯的势力已联姻的方式收入麾下,永绝后患。否则以闵梦昙的才学,怎会平白便宜了郭弘家那样的傻小子,还要视郭应忱、郭继瑛为己出。” 洋洋洒洒说了一通,王缙下了定论:“那是闵家欠他们的,他们也从此合为一体了。” 崔叙却听得脊背发凉,倒吸一口凉气。勋贵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太过于错综复杂,他着实是没有一一考虑在内,光想着定国公邓家近些年在朝中落寞了,唯二的子息早早就兄弟阋墙,还有一人在皇帝麾下做事,却没有想到单单是他们在京中尚有来往的姻亲故旧,便足以支撑他们安稳地度过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风波。 简而言之,邓家不是他玩弄一次宫闱诡计便可以撼动的。与他想要撬动的东西相比起来,这样的筹码还是太轻了。若不是以邓家为首的旧军功贵族注定会成为土地清丈的拦路虎,而他又恰好押上了宦官集团和崔雍妃母子,王静通应当是不会愿意坐下来商谈储位归属的。 可话说到这里,仿佛还是缺了一处,王静通杀郦程是为了掩盖郭弘思之死,那么杀郭弘思便是为了掩盖哲宗之死。郭弘思究竟查到了什么,值得王静通费尽心机除掉潜在的盟友,值得徽先伯动手杀害世交之子。 最大的谜团还是在哲宗之死上。 可推算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答案了。 王缙很满意中人的反应,趁他愣神的功夫,将人抱在膝上坐着。二人看起来又如同昨夜那般要好了。见崔叙没有反抗,他又得寸进尺,将中人的双手包在掌心里呵气,悠悠说着:“明礼已经猜到了吧,比这一层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为紧要的缘由。” 崔叙没有挣扎。 他跳出一重囹圄,依旧逃不出皇帝的掌心,做出的最出格的事,也越不出皇帝的预想。经此一事,他亦有得有失,至少不再如往日那般任人摆布了。 崔叙漠然垂目道:“徽先伯府守着历代帝王的私隐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尤其是他们的死因。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能放任郭弘思再胡闹下去。” 而王缙却总是很讨嫌地,趁中人心神低落的时候凑过去吻他,落在微颤的嘴唇上轻啄着,欣然抛下一句话来点拨他:“明礼也见过那味药了。” “什么……?”崔叙猛地瞪大双眼。皇帝的思路转变得太快,他勉力相随,也总有跟不上的时候,“……药?” “太祖当年一把火焚毁了前朝宫室,仅有一幅《故山寿岳图》留于后世,命何氏代为保管,相传画上记载了梁朝四百年国祚绵延的不传之秘。”王缙攥着中人的手一起比划着,又环回怀中,“这样的民间轶闻,明礼相信吗?” 崔叙任其摆布,却没有回答此问,只是想起来,自己似乎见过其中半幅…… 王缙眨了眨眼道:“画上记着丹方,完整的丹方。” 丹方? “难道说惠宗当年族灭黔国公一脉,是为了求画?”怨不得只消半幅,便足以认定何允真的族人身份,没想过那幅画作竟有如此效用。 崔叙听罢自语道,忽而想起—— “那另外半幅在……胡昶?!” 怎么会在王循手上?崔叙浑身一震,思绪登时乱作一团糟。 王缙握着他的手,是安抚,也是为了在他的膝上画出从山西到江南的运河走向,好将答案和盘托出:“晋商,王泰觉。” 崔叙的认知轰然倾塌。他在废墟里寻得一隙天光,颤着声追问道:“封宫时候,王循下的毒也是取自画中?” “他并不懂如何催发丹毒,仅仅是积郁而已,假以时日便排解了。”王缙说得倒是十分轻松。 “廖崇素下的呢?”崔叙垂头问道,“是王静通手中的那半幅,对不对?” “是,”王缙笑着安慰道,“但我这不是活得尚好吗?” 崔叙暗自腹诽着:可不见得。圣体康豫与否权且按下不论,须得当面分辩清楚的是:“哲宗是在进补丹药时,死于伴生的丹毒?”至于是何人的手笔,崔叙却犹犹豫豫,说不出口。 除她以外,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是的,他是死于他的挚爱、他的发妻,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孝和皇后邓青陟之手。”王缙如常平和而寡淡的语气,衬得话中的字眼越发森冷刺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王静通都不相信这个答案,直到那幅画到了她手中,而那些方士们,也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被关在鹤鸣观内。” 车铃依旧在风中叮咚作响,伴着绵绵细雨,荡开心湖间笼罩的多年迷雾。归来的却不是天朗气清的晴空,而是沉郁杳然的夜,和深不见底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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