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便有人说吐蕃人要来,大家都半信半疑,直到前日,一道道消息砸得人猝不及防——城要关了,吐蕃已经打下了雅州,再过几日便要来打成都了,要走的赶紧走。节度使?节度使早就跑回老家了! 如今管着他们的,也姓沈,是成都司马,节度使最小的儿子。 都还没及冠的人……怎么可能守住成都? 她也想要跑,却无处可去了,亲族十不存一,乱世之中,女子是没有可傍身的地方的…… 郑二娘心里愈发没着没落,摸着狗儿湿湿软软的头发,又说了两句:“没事,没事。” 那日她在城门旁看,那些富户一个个跑得比谁都要快,挤在城门口,把门挤得水泄不通。 她也只见到一个穿窄袍的青年,身量很高,只有他是在往城里进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郑二娘想着,脑子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叫一阵擂鼓惊醒了,竟也听到了马蹄声,仿佛就在瓮边儿上! 郑二娘一时大惊,不敢出声,捂住了狗儿的嘴,但手探去,却觉得气息格外微弱。 “狗儿?”郑二娘一时也顾不得是否有吐蕃人在外了,急忙叫道,“狗儿?” 郑二娘只得带着狗儿,爬出了大瓮,没有吐蕃人……根本没有人。 她赁的这间小屋里,单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郑二娘将郑狗儿平放下,似乎是缓过来了,他在母亲的呼唤里睁开眼睛,很微弱地叫了声娘。 她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外面擂鼓还在响着,震得人心肺俱颤,但却没有在瓮里时那样清晰。 郑二娘不得其解,这个时候,夹在鼓声之中,有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居然像是传到耳边一样。 她凝神去听,大概说的是两件事—— 沈郎是菩萨转世,有神功护体,能保大家平安! 需人来干活,熬金汁,煮饭,搬东西,管饭! 郑二娘知道金汁,就是粪汁的雅称。 她正在思索这个熬金汁怎么和煮饭连到一起。 而城楼上,沈青折也丝毫不知翠环小朋友对他的造神运动和盲目崇拜。 此时的成都守军已准备好了第二轮齐射,随着“喇叭”里的巨大声响,又是一轮齐发。 弩箭如同栉篦般梳过黑马军阵,残忍地剥开那些运气不佳的吐蕃军人。 一支弩箭擦着云尚结赞的脸侧而过,正中后方副官的面门,然而对方不躲不避,竟然折断了弩箭箭身,顶着鲜血与疼痛,随主帅冲锋。 自始至终关注着这里的沈青折沉下脸,并不做声,只是摆摆手。 崔宁即刻会意,手上喇叭重新举起:“射——” 弩箭飞驰,又是许多哀嚎与惨叫。 三轮齐射过后,下面看着惨烈,实则只损失了皮毛。 黎逢春披甲执锐,自一侧大步走来,边行着叉手礼,声如洪钟:“藏结哥是在试探。” 沈青折:“黎都头……他可能叫,云尚结赞?” 黎逢春:“是吗?噢噢。” 沈青折已经麻木了,不过也认同黎逢春的观点:“他在试我们的射程和军备量,所以我让崔宁压低弩头,晚发了一刻。”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战术欺骗了。但也不一定骗得到。 崔宁摸摸下巴:“他不一定会信,我猜云什么哥会在那里结营。” 说着,往城外一平坦处点了点。 沈青折:“崔都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尚结赞的名字里没有‘哥’?” 黎都头和崔都头同时:“绝无这种可能!” 沈青折:“……” 他索性不再纠缠此事,眼见着虎豹披风越来越近,周身披甲的敌军元帅朝城楼上喊了句什么。 沈青折没听懂。 仰仗崔都头翻译,大致便是——“三日成都必下!” “还挺嚣张,”沈青折倚着高大的城墙垛往下看,“崔都头,骂回去,粉碎他闪电战的企图!” 旁边的崔都头没吭声。 沈青折往旁边一看,他似乎在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察觉到沈青折的目光,崔宁认真道:“某一时忘了他到底叫什么。” 沈青折:“……” 沈青折:“我觉得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城门两侧略高的箭楼里,穿着窄袍的青年轻轻捻着箭尾的翎羽,眼睛盯着虎豹披风。 他试了试长弓的硬度,并不急于拉满,又搭上了一根箭矢。 那侧,战场最中央的骂战刚刚开始,这是叫阵,古代阵战前的必经程序。 就算语言不通也要骂,靠着翻译骂。 他看见云尚结赞勒马回首,仰脸说着什么,气势汹汹。 长弓举起。 只有一次机会。 一拉。一松。 也只要一次机会。 破空的声音极为轻微,若是能暂停,便能看到破开空气的轨迹。 就在崔宁气急败坏地用吐蕃语要骂回去你算哪朵小云彩的时候,就在沈青折听完黎逢春的翻译表示“云尚结哥嘴真脏”的时候,就在黎逢春想说“他名字里不是没有哥吗”的时候。 一支箭,斜射而来,掼入旁侧的副官面门,狠狠扎进原本那断头箭矢的凹痕,云尚结赞下意识偏头去看,另一支箭羽倏忽而至,直直插入他唯一暴露于外的左眼! 一声痛呼,云尚结赞竟是痛得跌落马下。 城上城下一片静默。 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箭楼里,青年静静站着,注视着城墙上一个身影,披着大氅。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用手小心摸了摸,嘴角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他放下长弓,把地上昏迷的弓箭手摆正位置,迈步越过。 楼梯陡峭,能听到外面的欢呼和议论,他走到门口,还未伸手,门已从外面拉开。 沈青折一路跑来,呼吸急促,面上也带着些热气熏染的红晕,见到他,却是呆愣良久:“你……”
第7章 似是故人 “青折。” 他看着有些狼狈,满面风霜,头发绑得散乱。 沈青折看着他,找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是时旭东。 他却一时不敢相认了,对方沉默片刻,伸过手来,但沈青折躲开了。 他后退半步,随即折身离开,没顾得上那些欢呼的人群,一边走,一边觉得周身发冷,那种被命运玩弄的感觉又涌现而出。 时旭东。 见过他所有狼狈、所有不堪的时旭东,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为什么又这样,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现?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古怪,实在是不识好歹,可是克制不住内心的那些糟糕的念头。 脚步愈发沉重,他扶着叫阳光照射得温热的城墙。后面有脚步声,不听也知道是谁。 时旭东跟了他一路。 路上碰到翠环,胳膊上挂着个硬纸糊的大喇叭,见到他,兴奋得叽叽喳喳,直扑过来:“沈郎!吐蕃退了,是么,吐蕃真的走了吗?” 沈青折叫她扑得一个踉跄,往后要倒,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撑住了腰。 翠环一下噤了声,仰脸看着沈青折。 还有像是半抱着他的陌生郎君。 时旭东自认还是比较大度的,主要这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我准头偏了一点,估计只是受伤。”那年轻郎君替沈郎答道,“吐蕃没有退,而且日后攻势只会更烈。哀兵必胜的道理,沈郎讲给你听了吗。” 翠环茫茫然摇头。 沈青折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时旭东也松开了手:“是我听云尚结赞骂得难听,行事莽撞了,并非要……施恩图报。” 只是其中有一句,估计是看见了沈青折的脸,便说要把他当军妓,操烂肏坏。 这种话,估计他身边人不会翻译与他,而自己也不会说。 沈青折抬脚往节度府走,时旭东在后面默默跟着。翠环茫然站在原地片刻,也抬脚跟了上去。 直到在沈郎的房间里坐定,二人都没有说话。 翠环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氛围,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她走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时旭东才开口说: “我遇到了一队商人,从蜀中来,说吐蕃陈兵边境,在打雅州,一但雅州攻克,接下来便会直取成都。剑南西川节度使早逃回了蒲州,只有最小的儿子,病得快要死了,不得已留在了成都……” “我就想着,有没有一种可能会是你。” 为了一个极不可能的微小希望,千里奔驰到最危险的地方。 沈青折哑然,几乎要被他的目光灼伤。 他们又沉默了有一阵。 寓居其中的人早已惶惶,蓉城的秋天却仍旧是和缓的,风也轻柔,吹起没系住的一边帷帐,露出院里团团簇簇的山茶花。 “青折,我希望是你,又觉得这么想太自私了,这么危险的时候,这么危险的地方……”时旭东垂下眼,“但真的是你,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翠环这时走进来,给时旭东捧了一杯茶。还收了一句“谢谢”。 沈郎也常说谢的,倒让她常常不好意思起来。 翠环的眼睛在两人间转来转去。 等小姑娘掩门出去,沈青折才开口:“时组长……” 时旭东原本一直垂着眼,听到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抬眼看着他。 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沈青折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 怅惘随即被笑盖过去:“我都不知道,你后来做到什么位置了?” 时旭东闭了闭眼:“还是叫组长吧。” 就好像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候,没有发生后来的种种事情。 “你母亲的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时旭东说着,又急忙道,“不是我一人的功劳,也不是要挟恩图报。” 能够再看见沈青折一眼,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沈青折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的声音很轻:“我有些累,先去洗漱。” 只是洗漱回来,时旭东像是没听懂他赶客的潜台词一般,仍旧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沈青折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了,问他:“你要留在这儿吗?成都很危险。” 时旭东看着他沐浴过后惫懒的神态,摇头:“我送你到西军驻地,再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府里也只剩你和那小女孩了么?一并走吧。西军那里还算是安全。” 沈青折却是摇头。 时旭东明白了,吐了口气:“这是我的私心,之前……上辈子我给你办证件机票也是。” 过去这么多年,他提到这件事,心还是不免刺痛。 但是沈青折……他对于一些苦难,总没有办法视而不见,甚至于奋不顾身。这也是叫时旭东又爱又恨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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