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吐蕃是指日可待,于他们不啻于灭顶之灾。 一位中年文士长叹一声,“早知某便跟着沈节度一通走了……那日是我娘子说,我敢迈出城一步,她便抱着孩子投了郫江……我这才……这才……” 崔宁发现,众人中唯有那先跟自己通过姓名的谢安岿然不动,甚至嘴角还有些兴味盎然的笑意。 谢安发觉他的目光,不躲不避,笑意更浓:“沈七郎为什么叫我们来这儿,又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因为他有病! 崔宁把脏话都咽了回去,只说:“不知道。” 另一个青年官却道:“我们大都……是低一级,但却真的办事的那部分人……” 沈青折那里有个更准确的称呼,基层干部。 这方药就是其中一位基层干部开的。 他捏着鼻子喝完,压了好几口蜜饯,林次奴便引了一个女子来。 正是崔宁刚刚提到的,薛涛薛姑娘。 薛涛天生一双笑眼,娇媚柔软,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光彩夺目了。她与人说话时,就像是含了蜜糖一般,叫人筋骨酥软。 薛涛还未走近,便柔声道:“七郎找奴有何事呢?若是说吐蕃要打来的事,阿郎早便告诉奴了。” 沈青折问:“我听说你在我父亲身边当校书官?” “只不过是找个好名头罢了,”薛涛笑道,“实际如何,七郎清楚罢。” 他自然清楚。薛涛此人在后世也是出名的名妓,周旋于仕人名流之间,才华出众,作诗也是一绝。 唐朝科举重诗赋,若是薛涛有机会下场一试,定是高居榜首。 “我若叫你当真的校书官呢?” 薛涛天然有着斡旋于人之间的本事,心思玲珑,除了男女关系混乱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之前别人为了走节度使的门路,都来给薛涛送钱,薛涛照单全收,但又并不爱财,转手便交了上去。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个性的人,照着沈青折人尽其用的想法,不当个秘书可惜了。 薛涛听到这话,眉毛一挑:“七郎这是何意?”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沈青折顶着翠环谴责的目光,又从碟里摸了一个樱桃毕罗,“仍旧是处理些文书,但我会给你更大的自由。” 她笑道:“噢……七郎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是因为雄风不振么?而今大好了?你耶耶吃我的奶,你也要吃我的奶?” 沈青折:“?” 低估了唐朝人的开放程度…… 沈青折先看了眼翠环:“小孩儿把耳朵闭上。” 翠环:“?” 耳朵怎么闭上?又不是小狗? 她皱皱鼻子,只能把耳朵捂住。 “并非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你若非要找个解释,就当我不举吧。不过依我看来,薛姑娘的才干当校书官也有些屈才,”沈青折认真道,“好好努力,以后争取当外交官。” “外交……官?” “便是使者,合纵连横,斡旋外交。大约跟薛姑娘与男人周旋时要做的差不多,只是底气要硬些,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 她怔怔,而后习惯性笑道:“七郎,莫要说笑,我一个乐籍女子……” 沈青折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饼渣:“我需要一个人出使南诏。” 薛涛的父亲,是出使南诏时染了瘴疠而死,只剩下薛涛母女,生活困顿,不得已入了乐籍。 她脸上没再笑了,看着沈青折,仿佛是看着自己的仇人那样,没有一点惯常的甘甜蜜意。 但是随即,她便笑起来,盈盈一拜:“便说定了。若事成,我要十锭金。” 沈青折脚下一个踉跄,回头看她:“……” “西施与夫差么,我省得的,七郎将奴比作西施,奴高兴还来不及。” “噢,这个,外交官一般也不用……奉献到这个程度,”发觉自己果然和古代人沟通不畅,沈青折干巴巴解释道。 “那七郎的外交官要做什么呢?” “大概就是……交换意见,谴责,强烈谴责,勿谓言之不预……当然日常还是谴责……” 薛涛:“啊?” 沈青折:“嗯……” 翠环放下根本没用的手,直接道:“沈郎这种乱七八糟的话都不用记的。” 沈青折默默捂住自己的脸。 倒是薛涛忍不住笑起来,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 崔宁坐立不安地候了一炷香,又有几个人来,其中竟有薛涛薛姑娘,崔宁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看看周遭,哪个不是惊异非常? 薛涛穿着鹅黄半臂,颜色鲜嫩,见着他们盈盈一笑,竟像是满室逢春一样,于秋雨连绵的日子里带了些缠绵春意。 整个成都,多的是为薛涛姑娘如痴如醉的,为她散尽钱财抛家舍业的也有的是。 沈七郎这是叫人来质证,还是,还是……招待他们? 沈青折很快进来了,似乎又加了件衣裳,抱着手炉: “来,开个研判会。”
第5章 当世卫霍 吐蕃既下雅州,打不打成都?有几成概率? 此时吐蕃统帅是谁,什么作战风格?带多少兵?有何攻城器械? 这是敌手的问题,再者便是成都自身的问题,如城备与粮草,再如挡在成都身前的几州遇袭,是否要驰援?出多少兵多少力? 长安是否知晓吐蕃克雅州之事,是什么态度?是否有派援军粮草的可能? 这些事情,说起来千头万绪,按照沈青折的说法,是必须要一一研判的。 众人听的一时头大。 不说没有行伍经历的文士,就是崔宁这样的宿将老兵,也没有接触过这种层次的……按照沈郎的说法,就是战略层面的事情。 不过吐蕃的情况,崔宁还是略知一二的,略一拱手道:“吐蕃也是有节度的,但吐蕃的节度叫‘四方戍边元帅‘,元帅下面就是万户长、千户长。一军分左、中、右翼,每支队伍另有如本一名,以及甲本和九本多人,民兵也编为‘定‘,其头领为‘定本‘。某曾于吐谷浑俘获一定,共计二十五人,如本所领兵也不过二百五十人。” 吐蕃仍然处于军事部落联盟制阶段,出征之时是以部落为单位的,编配大约是二人二马一牦牛。 根据崔宁的经验,吐蕃机动性强,尤其善于野战,迂回穿插,行如鬼魅。 先前给出“吐蕃克雅州”消息的录事参军谢安道: “听闻消息,此次吐蕃进犯,领兵的为云尚结赞,年纪尚轻,但吐蕃人视之为当世卫霍,用兵如神,狠毒老辣,说一句骁勇善战也是低估了。” “昔日云尚结赞之父论器然攻维州不下,便将养女嫁与维州守卫,生二子。二十年后云尚结赞攻城,那二子便为内应,打开城门,维州遂陷。” “下维州后,便是焚烧庐舍,掳掠人畜,断山神之首,丁壮羸老者皆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 “沈郎问吐蕃是否会来,克成都何如,某便以此事为答,”谢安起身再拜,“吐蕃窥蜀久矣!为维州尚可筹谋廿载,若是为其视为‘东府‘的成都呢?若战,则请死战,一步不退,若退,维州当日,便是成都来日!” 众皆肃然。 沈青折坐在上首,静静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你是维州人?” “是。” 沈青折略一颔首,不再多言。 谢安稍稍平缓了心绪,又道:“沈郎,吐蕃入寇,多在秋冬,及春则多遇疾疫而退。且吐蕃长于野战,攻城却有所不及,当日若非有内应,维州不至陷落。只需清查恶民,坚壁清野,守至开春……” “这又谈何容易呢?” 发话的是一粗壮汉子,显然更符合唐人的一贯审美,说起话来气势雄浑,沈青折觉得桌子都跟着震动了。 “某戍茂州数年,环带山险,城寨依山而建,吐蕃除攻克城寨,自己也建军城堡栅,茂州西北的栖鸡老翁城便是吐蕃所建。你当吐蕃只长于野战,却不知其器械军备如何。我问你,当日攻维州,可有砲车?” 砲车,便是发石车。当日曹操攻打袁绍军壁楼时所创制,发石时有大声,因而也叫霹雳车。 谢安一怔,随即正色道:“某思虑不周,确有砲车,大约是十架有余,只因城门大开,未曾动用。” 大汉追问:“形制如何?与我等的砲车可有不同。” “某只远远看过一眼,并无不同。” 俘获,或者是仿制。 沈青折却顿了一下,捕捉到一个要点:“黎都头,我们有砲车?” 都头即节度使以下最高军将,黎都头,黎逢春,也就是那个粗壮汉子是在场武官中军职最高之人。 黎逢春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简略回道:“有,在城外军营中,共计七十余架。” “七十余?” 黎逢春不情不愿道:“七十一,在松城坏了三架,去会野坏了十七架,便只剩这些了。” “已经很多了,”沈青折喃喃,于纸上划了一道,“城备和粮草的事情,黎都头想必也了如指掌。” “固守不出,没有援军的话,撑不到开春。” 阴霾几乎笼罩到了每个人脸上。 沈青折却依旧平静,追问:“何出此言?” “沈七郎,”黎逢春声如洪钟,“某看在沈延赞的面子上,才来开这什么劳什子的会的。就算你拿着节度使的官印,也不过是个司马,管不到我头上来!” “看在沈延赞的面子上,黎都头早该跟着一走了之,”沈青折看着他,“而不是留在此处。” 只有崔宁在旁边汗如雨下。黎都头这样直呼自己上级名讳不要紧吗?沈七郎……算了,他看着就有病。 黎逢春拍案而起:“某留在此处,是为了成都!” “现在在此处的,哪个不是为了成都?黎都头家中在成都世代经营,定舍弃不下家业。而薛姑娘本是长安人,且照她的本事,去哪处不能活得自在?谢安是维州人,为何也要留在此处,说了那样许多?且不论尔等,就说我,沈某此时出城,快马加鞭,说不得还能赶上耶耶,一同回蒲州老家去。” “我劝黎都头少打着为了成都的高义。前些时日的情况,是沈延赞跑了,其余人跟着流散逃跑,但你想赌,想发财,你觉得这个位置,”沈青折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接着道,“也该你坐坐了,是也不是?” 黎逢春的脸一时煞白,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曝露出来,一时杀心顿起。只是沈青折面上毫无惧色,声音依旧平缓: “你想发财,我也想当官。” “杀我自然容易,但也只够你发一时的财。就算长安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个夺来的节度使,你猜沈延赞会不会发难?就算厌弃我,也不能被人这样下蒲州沈家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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