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圣旨,他的面色稍缓,可没过片刻,左宗正又皱起眉。 “即便是代天子行祭,也不该穿斩衰。圣上与瑄王乃是叔侄,即便是为圣上着服,也该用‘大功’才是……” 一直耐心听他啰嗦的君溯忽然道: “且问左宗正,若我不为瑄王服‘斩衰’,何人能服?” 左宗正哑然。 在大齐,能服斩衰的只有父母、子女、夫妻。 瑄王的父母,即上任先帝与先后,都早已驾鹤西去,自不可能为瑄王穿上斩衰。何况瑄王乃上任先帝的嫡次子,父母为子女穿斩衰,大多数都是为了嗣子与嫡长子,就算上任先帝还健在,以他的身份与心思,怕也是不肯的。 至于子女与夫妻……瑄王英年二十又五,既不曾娶妻,也不曾生子,更连个嗣子也无,抓谁过来给瑄王穿斩衰? “这……”向来义正辞严的左宗正第一次卡了壳,“那,那就过继嗣子……” 这话一出口,左宗正就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过继嗣子也讲究礼法,就算真要过继,也不可能巴巴地在丧礼上当场过继一个,还立即让人穿上最高制度的丧服。 最讲究礼法的左宗正被三言两语带入坑,用礼法思维打自己的后脑勺,顿时自闭了。 偏偏摄政王还不放过他。 “瑄王尽瘁事国,捐生成仁,若无人为他服斩衰,可合情理?” 左宗正再无话可说。 他一开始就没接受“省去招魂这一祭礼”的提议,在心中筹备了许久。本抱着借机进谏的打算,想用摄政王的逾矩行为,一步步突破防线,让摄政王自知理亏,按照规定的礼法举办祭礼。 却没想到摄政王准备得如此充分,且有理有据,不但让他辩驳不得,连最初惦记着的招魂也说不出口。 虽然摄政王看上去仍对他尊敬有加,一言一行皆克制合度,左宗正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更甚从前的锋锐。 若说以前的锋芒毕露,是对权势的寸步不让,摄政王本身还尚算是一个自制执礼、公私分明。 那么现在的摄政王,更像是一把失去鞘的漆刃,虽光芒暗拙,仍有内敛之意,却随时能斩伤旁人,动辄见血封喉。 左宗正回到灵堂首位,心中充满隐忧。 他与文家,与君溯的父母也算是有交情,从小看着君溯成长,一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着实想不通,小时候那么一个警醒通透,才高行厚,当有管仲、王翦之才的骄子,怎么就被权欲迷了眼,在被先帝授予权柄,成为辅佐政大臣后,非要继续向上,将所有的大权都收入囊内? 妄图登顶的极臣,能有几个得以善终。 左宗正抑扬顿挫地念着哭悼词,余光扫过澹然而立的摄政王,只觉得梗得慌。 有人说摄政王要求去掉招魂的仪程,是为了给瑄王最后的体面。左宗正既相信,也不相信。 比起“予以宿敌最后的尊荣”,他更倾向于摄政王是在作秀——为了自己的权势。 若非瑄王突然出事,玄甲军群龙无首,摄政王绝不会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离开行宫,并借着纾解国难、维护国威的机会重返朝堂,在短时间内重获权利与声望。 瑄王的死,直接成了摄政王翻盘的良机与垫脚石。他如今表现出来的一切,包括对瑄王的尊重与顾念,乃至千里迢迢迎回瑄王尸首的举动,都不过是谋权的手段,为了给自己造势。 什么“为瑄王服三年斩衰,予以最深的哀悼”,如此虚伪的事他竟也做得出? 左宗正心中隐隐气恨,已全然将摄政王当成玩弄仪礼与人心的凉薄之徒。待哭礼结束,众人要去旁殿为瑄王整理仪容,内殿近卫将所有人拦在门外。 “这是何意!”眼见只有摄政王主从被允许进入停棺的旁殿,左宗正气得眼冒金星,“依礼,当由宗室宗人为亲王整理仪容,你们竟敢违礼悖行,将我们拦在外头,让汉阳王一个外戚进去胡作非为!?” “请宗正见谅,这是圣上的命令。” “胡言乱语,圣上岂会如此行事,这分明是汉阳王心怀不轨,行事嚣张……” 一直狡诈当透明人的右宗正忽然伸手捞住左宗正的嘴,不让他继续开口。 “老糊涂,依照齐律,能为亲王整理仪容的除了宗室的宗人,还有服斩衰的戴孝者。摄政王既然愿意为瑄王殿下戴三年的孝,让他为瑄王殿下整理仪容,倒也合情合理。” 右宗正的这番话算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也默认了摄政王的安排。 然而左宗正并不领会他的好意,仍奋力挣扎着。 右宗正没法子,只好用力抓住他的胡髯,凑到他耳边小声劝解:“别再扑腾了,你都已经退了一步,何妨再退两步?” 左宗正恶狠狠地掰开他的手:“混账老东西,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可躺在里面的是倚清那小子。文家小子已经长歪了,万一他在里面动什么手脚……” 一派闲云野鹤姿态的右宗正暗自白了他一眼:“倚清的尸体都是摄政王送回来的,他若要做手脚,还能等到现在?仔细看,倚清的属下也在里面,你就安心在外面待着吧。” “难道就让文家那小子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你说你,怎么这么笨。”见左宗正仍然冥顽不灵,右宗正摇头叹息,“你要是向我一样看开点,脸上的褶子能这么多?既然摄政王想给瑄王当乖儿子,你就让他当呗,你管他是在谋划什么?任他心里的城府天高海深,事实上就是他自愿给瑄王穿斩衰,自愿当儿子……” “停停停,什么当儿子,斩衰又不是儿子能穿。” 右宗正露出关爱的眼神:“傻不傻,按照礼法,父母给嗣子穿斩衰,但绝不可替他整理仪容。服斩衰而整理仪容者,唯有子女与夫妻。摄政王一个大老爷们,又不能跟瑄王结为夫妻,可不就是上赶着当儿子嘛?” 左宗正往回扯胡子的手一顿,安静了。 …… 旁殿内,君溯缓步走向厚重的棺椁。 当棺椁渐近,只差五步就能触及,他却突兀地顿住脚步。 素净的孝布顺着鬓角挂下,将他微垂的眼彻底遮盖,也将深处的所有情绪一一隐匿。 摇光心惊胆寒地站在一旁,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到嗓子尖。 即便是跟随摄政王多年的亲信,也鲜少有人知晓摄政王君溯对瑄王池洌所抱有的,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摇光跟随君溯的时间最长,亦是最深的知情人,对二人之间的过往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此刻所担心的,不仅是摄政王那糟糕透顶的身躯,更是他克抑难见的内心。 摇光经管汉阳府内政,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山洪也好,人心也罢,越是沉邃,越是压制,待爆发之时,越是沸天震地。 他几次想出声劝阻,又怕适得其反,越劝,让摄政王心中的那根深刺扎得越深,只得在举棋不定地煎熬中,当一个沉默的看客,跟随摄政王一同踏入那昏黑的泥河。 “开棺。”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摇光看向旁殿中站着的另一个人——瑄王府右长史玄枵。 玄枵此刻的神色亦复杂难言。 他最初与外头那些官员与宗人一样,以为摄政王迎回瑄王尸身的举措全是玩权作秀。 可当函关郊外,摄政王衣冠不整地策马冲到车队前方的那一刻。 只看着那双熯天炽地的眼,玄枵便愕然地收回了辗转于口的恶言。 谁能想到,与敌人里应外合,在背后暗算瑄王的,竟是明面上对瑄王最为亲近依仗的皇帝;而临到最后,愿意千里迢迢为瑄王收尸的,竟是明面上与瑄王关系最恶劣的摄政王。 有皇帝池熔的背刺在前,玄枵对摄政王的恶感一度降到低峰。 不管摄政王有什么目的,不管他所表现出的重视与恸怆有几分真、几分假,玄枵都愿意暂时帮摄政王一把。 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们拥有共同的仇敌。 …… 净身、玉含、小殓。 不管是用软布擦拭遗体,还是为死者穿衣,君溯都事必躬亲,谨慎耐心,不愿让其他人插手。 若非君溯持布的手因为过于用力,骨节被攒得发青,或许摇光真的会被他专注的神色迷惑,以为他的内心如外表一样平静。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瞧见这残破不堪、四分五裂、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焦尸了。 初次见到棺中之景,连时常与死人打交道的开阳都忍不住捂唇,别开眼眸,更不用去想瑄王府的人看到遗骸时是何反应。 君溯与玄枵这些瑄王府僚臣一样,起初并不信这是瑄王的尸身。 直到所有体征都一一对应,直到他们看见残破胸骨上的红痣与从不离身的青鸟玉佩。 难捱的沉默在空中弥散,细碎的沙沙声从外面传来。 摇光看向窗棂,才发现天空已暗,又下起了雨。 …… “怎么又下雨了。” 急着赶路的池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烦闷地找躲雨的地方。 “真是怪,既不是下雨的时令,昨日又漫天星斗。该不是谁在乱哭,把天都哭榻了吧。” 谢无暇随口嘀咕,将马系好,跟着池洌进入山庙。 刚在庙中找了个地方坐下,外头就传来喧杂的声音。
第7章 抵达 雨势渐大,落雨声历历可辨。喧杂的声响似是被包裹在雨瀑的另一侧,被雨声盖得有些失真。 池洌三人皆通武艺,对兵器的声响格外敏感。 当门外的喧嚷第一次夹着刀剑之鸣,被雨水裹挟着没入地表,池洌与谢、宏二人立时起身,握紧剑柄,躲在脱漆佛像的后方。 几乎在下一瞬,庙门应声而破,一道人影挨着门板掉落在地,溅起一抔水渍。 “%¥#……”那人骂了句脏话,就地一滚,躲过劈下来的一把大刀。 “混账东西,到底谁派你来的!” 那狼狈不堪的人影一边躲避刀光,一边声势十足地质问。 听到无比熟悉的声线,池洌握在刀柄上的大拇指轻轻收紧。 与谢无暇对视一眼,同样在他眼中看到一缕惊讶。 庙中能遮挡的地方不多,很快,骂骂咧咧躲避追杀的人就跑到佛像后头,直接与池洌三人打了个照面。 果不其然,闯入庙中的逃亡者真是个熟人——京卫指挥佥事,郦归之。 见到池洌,郦归之先是见鬼一般地瞪大眼,随后扑通一声地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长袴: “老大,你的鬼魂来救我了吗?” 后方的刀锋渐近,身为王府护卫的宏运主动拔刀迎击,谢无暇警觉地护卫在池洌身侧,预防可能出现的第三人。 池洌见郦归之乍一见面就行此大礼,不由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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