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十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很早就不赌了,院里组的牌局,我都没再去应过,无论是谁的花船,我也不再上了。” “那日在一间首饰行里瞧见他,我头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还当他是位小娘子,我本来觉得,非得找个贤惠的女子才能叫做成家,可自从见着他,我忽然觉着,男与女,也不是那般重要了。” “后头一来二去,我们便好上了,那时候我想,既殿下那样疼你,想必也会同意我和他,”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忽然便有些哽咽了,“谁知道上头忽然就打听起了这类人的消息,我只迟了一日不见他,他便被送去宫里教化了,出来的时候,原来好端端的一把嗓子,也被弄坏了。” 说着他便偏头从墙边漏窗处往里望,只见里头院里坐着一个人,雌雄莫辨的一张脸,眼上还覆着一层棉纱。 沈却乍一眼,只觉得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识,可再几眼,便认出了他就是那日与谢时观在廊檐下一道立着的那位侍娈。 殿下同他解释后,他便不再把这事搁在心上了,因此沈却还是眼下才知道,原来这位侍娈同自己是一样的。 十一痴痴地盯着他看,好半晌,才又哑声道:“他本来不哑也不瞎的,耳朵也是好的,只是因为他入不了殿下的眼,便被谢瑶命人送到了这北曲,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 “是我没用,我太没用了,”他狠狠地捶向墙面,“他们还给他用了毒,我若不肯依着他们,他就要死了,他还怀了身子,我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他去送死呢?” 沈却被他这一番话砸得许久才回过神来,怔怔启唇:“你、你的吗?” 十一似乎很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偏头错开了他的眼神:“那孩子只有我一个阿耶。” 他话音刚落,那巷头巷尾忽然便挤进来好些灰衣人,沈却见状忙一翻手,拿刀背抵开十一,而后踩在漏窗石框上借力,迅速翻进了院里。 十一既带他到这院前,就说明沈落很有可能也就在此处,沈却飞速地踹开了这院内的几间屋门,终于在最后一间小屋里看到了沈落。 沈落眼下正被捆在一张木榻之上,嘴里被那棉布封的严严实实,他并不犹疑,立即便使刀割断了皮绳,随后又顺手扯掉了封在他口中的布帛。 沈落才能张口,便是一声惊喝:“小心后头!” 沈却立时转身,往后头放了一排袖箭,几个灰衣人应声而倒,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灰衣人前仆后继地挤进屋内。 “他们给我下了药,我走不快的,”沈落急促道,“别管哥了,你先走!” 好容易找到沈落,沈却哪里会听他的。 飞快地扯开了所有的束缚,沈却毫不犹豫地将他背起,而后迅速放倒了几个灰衣人,旋即又破窗而出,朝着巷口处飞奔而去。 也就在此时,沈落瞥见了他小臂上的刀伤,心焦混着心疼:“你受伤了阿却!” 沈落同这些灰衣人交过手,很知道他们这群人虽功夫不怎么样,可下手却很阴,刀刃上都擦了毒,只要不仔细叫他们蹭上一刀,便就完了。 沈却只知道身后的沈落在吼,却压根没精神去听他吼了什么,眼下这些灰衣人人多势众,而他只孤身一人,还要背着沈落,胜算相当低,只能靠着此地弯弯绕绕的地形搏上一搏。 可他人才刚刚一路疾奔到巷口处,便又撞上了一队灰衣人,他正要举起刀,脚下却忽地一软,随即眼前止不住地发起晕来。 顷刻之间,他便带着沈落一道摔到了地上。 身后的灰衣人也很快追了上来,药力发作,沈却瘫倒在地上,一连试了几回,都没能怕起身来。 沈落一回头,便瞧见了从暗巷里出来的十一,他比那些灰衣人还要快,上来便用匕首抵住了沈却的脖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恨声道:“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十一眼仍是红的,被沈落这样瞪着,他也不怒,只是淡声道:“若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放你娘的屁!”沈落气急,可手脚却是软的,除了瞪他,也没有旁的可以做了,“我沈落死都不会去害自己的同僚……” 十一忽然打断了他:“倘或被他们戕害的是沈却,为了救他,你真的不会干吗?” 沈落忽然不说话了。 “你也会的,”十一的唇角落了下去,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在劝自己,“并不是只有我自私。” 说完他一偏头,同那些灰衣人说:“去通知你们主子,人我捉到了,想要活的,就拿解药来换。”
第九十六章 待雁王带人打马赶到时, 平康里北曲的灰衣人早已被撤去了,亲卫仆丁们翻来覆去, 也只在一间杂乱的小院里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沈落。 沈向之上前一步, 半跪着触了触他鼻息,在碰到几分温热后,他才松了半口气, 呢喃了一声:“还活着……” 听见他声音的沈落迅速挣扎着掀开了眼皮,而后紧紧地拉着沈向之的手:“太后、是太后的人, 他们才刚撤走不久, 追……快去追!” “阿却,你们快去救阿却啊……”他双目通红,连眼眶里都浸了血水。 可谢时观却一俯身, 掐着他下颌骨, 逼他仰起头来:“他们怎么还留了你的命呢?” 缪党下手一向狠决,已经捉到了沈却, 那么还剩下的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诱饵”, 一刀结果了便是,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留下沈落的命。 沈落猜到了殿下可能是不相信自己, 因此忙解释道:“是十一, 是他放了我。” 他一边说, 一边喘着粗气:“我方才侧伏在地上时,听见他们似乎是往北边去了……” 沈落面上眼中并无异色, 有的只是焦急和担忧,若不是伤重到爬不起来了的地步,他真恨不得自己去寻, 这眼神里掺不得假, 谢时观于是这才松了手。 片刻后, 宫城前。 这会儿天际已然擦黑了,远远地便能瞧见几辆马车停在那宫门之前,后头还跟着数众内宦宫娥,个个怀里都抱着大小箱奁。 宫里头的这些人都这般明目张胆地要逃了,那些京官们自然也早就得了消息,能跑的早携着家眷出城去了,至于胆儿小些的,便就闻声缩到了宫城前,要跟着太后皇帝一道走。 京都里的百姓眼也都精着呢,看着这些大人物们都连夜弃城而逃了,他们也都一咬牙,连夜收拾起了金银细软,恐怕明早天还不亮,这京都就该成了空城一座了。 而宫里头的这一众,之所以迟迟不走,就是在等雁王手里的鱼符,南下金陵,虽能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手中若没有可用之兵,他们母子迟早还要沦为旁人砧板上鱼肉。 但只要得到了那块鱼符,便会有一批精锐一路护送,那些南下抗夷的将领们审时度势,想必也会就势归顺他们。 “上次喂药是什么时辰?”太后伸手挑开车帘,慢缓缓地问厢外人,“给他再多喂些。” 厢外的灰衣人连忙应道:“他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淬了麻药,这会儿还没清醒过来呢。” 太后冷淡淡地:“谁知道是不是装的,谢翎的人都同他一般没心肝,说不准一会儿冷不丁地就跳起来咬你一口,再送他一刀去,若不仔细放跑了他,哀家就活剥了你。” 灰衣人即刻颔首:“是。” 此时,坐在她身侧的缪昭仪却忽然道:“姨母,君儿怎么好似听见了马蹄声?” 太后闻言,复又卷起车帘,只见那淡淡的夜色之中,有一群人打马朝着这儿过来了,她面上不由得一喜:“来了。” “快去叫瑶儿,”她扶正了髻上的凤簪,笑容满面地掀帘下车,眯着眼看着那愈来愈近马队,“那哑巴果真是他软肋。” 数众马匹朝此地奔来,惊起了一大片尘沙,太后略带嫌弃地抬手去掩鼻。 可谁知那雁王都打马临到她们跟前了,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像是要纵容着那马往她们身上撞。 缪昭仪顿时慌了,后退半步,又喊了一声:“姨母!” 幸而最后的关头,那驭马之人总算是扯紧了缰绳,又狠狠一夹马腹,那一双马蹄才终于堪堪在二人面前停住了。 马背上的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们面上的惊慌之色,似笑非笑地:“骑术不佳,对不住了。” 太后心有余悸地一抬头,正对上了那张令她无比痛恨的脸,可她此刻万不能有半点示弱,因此她便也压着心跳笑了起来:“哀家还当雁王殿下不想要那哑巴的命了,故意想叫他死呢。” 听了这话,谢时观面上却也不见怒,只是问她:“人呢?” 太后轻轻一拍手,立即便有灰衣人将那浑身瘫软无力的哑巴抬了上来,他的颈侧抵着一把利刃,一直紧压着他的皮肉。 太后揣摩着谢时观的脸色,试图从那张面具般的笑脸中找到一丝裂痕:“怎么样?哀家没捉错人吧?” 见谢时观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太后干脆笑吟吟地看向他眼,很故意地激着他:“你说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妖人?若不是皇弟喜欢,嫂嫂还真长不了这见识呢。” 谢时观冷淡淡地盯着她笑:“皇嫂久居深宫,眼皮子浅些,也合乎常理,实在不必这般苛责自己。” “谢翎!”最后反倒是太后先压不住了,“是你先不忠不义,勾结的外狄,故意把所有人都逼成如今这般的,现在闹成这样,究竟怪谁呢?” 一直站在那些宫妃之间的谢意之听见这句话,猛然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竟会是皇叔给他挖的坑。 谢时观并未否认,面上笑意愈沉:“你们想要什么?” 眼下情况紧迫,太后也没心思再同他争锋相斗了,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有本事把那北蛮狼骑引进来,那便定然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术,哀家要借用你手中那块鱼符,还要你将那脱身之术和盘托出。” “还有呢?” 太后稍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那两件事,你都愿意?” 谢时观朝着她粲然一笑,紧接着,那侍奉在谢意之左右的应承恩却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了一只匕首,出其不意地抵到了小皇帝颈边。 谢意之立时便吓得惊叫了起来:“阿娘、阿娘!” 可太后甚至并未朝他那边看上一眼,就算没了谢意之,她也还有个小龙孙,捧着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别喊了,”太后冷冰冰地打断了他那慌乱的叫喊声,“丢不丢人?” 谢意之怕得都快哭出来了,眼见求助太后没用,他便用将哀求的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谢时观:“皇叔,你就放过我吧,那张龙椅让给你去做,我只是想活命,沈却的事和我没关系,从始至终他们就没让我插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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