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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

时间:2023-08-29 03:00:10  状态:完结  作者:桃溪

  祝明舒只觉疲惫,他感觉胸前有什么发出了一声轻小的声响。有什么从他的衣间坠落到腰间,他收手去探,隔着衣物摸到小块硬物,断裂处边缘尖锐,磨蹭他的指腹。

  祝明舒登时慌乱起来:“……言焕,言焕……”

  月余,长安春来,李月与言尽欢领命点兵出征,按原定计划,誓要收复整个河西走廊。

  言尽欢纵马走在最前头。他脸色微微发白,神色并不算好,唯有眼神仍明亮坚定。

  祝明舒,大周很早就不缺你了,所以,这回,是为我自己而战。


第13章 十三

  太元十年。陇西春来仍料峭,寒气贴地,湿马蹄。

  言尽欢并不知祝明舒身陷何处,战事紧迫,也容不得他分心去寻。

  似乎是憋了一口气,此次言尽欢打得格外凶狠。他率一万骠骑出陇西,战河西五国,再越焉支山,六天中急行一天多里,于皋兰山下重创匈奴,歼敌近九千人,俘虏一万人。

  圣上闻讯大喜,封言尽欢食邑二千户。

  只是这一万俘虏里,始终不见祝明舒身影。言尽欢内心焦灼,不愿做多停歇,再请出战。

  其后,同年秋,言尽欢与欧阳治再率数万骑兵分路进军河西。欧阳治因不熟地形,延误大军会合时机,言尽欢不得已孤军深入,歼敌三万余人,俘虏五千人。

  戎马边疆,春秋皆为一瞬。对祝明舒而言,这半年过得格外漫长。

  他的伤势已有好转,呼衍昊将他软禁在营帐里,平日去往何处都有一侍从贴身保护,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不教他有丝毫机会逃脱。

  起初他还会隔三差五来问祝明舒话,问他关于大周的兵阵排布,大周之后对匈奴有何动向,祝明舒对此应答十分痛快——不知道。若呼衍昊再细问,祝明舒便开始冷嘲热讽,嘲他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嘲他敢与大周相抗,好似蚍蜉撼树。

  每每气得呼衍昊涨红了脸,动辄踹他几脚,又给他增几条鞭痕。

  心情好时,则会带着祝明舒去原野上转转。祝明舒不善骑马,呼衍昊也并不打算让他骑马——他不知从哪找来根绳子,将祝明舒双手缚着,如牵马一般牵着他。

  其侮辱意味已十分明显。

  但祝明舒不以为意。他始终昂着头挺直了脊背,不显丝毫颓态。

  原野风大,呼衍昊握着马鞭,南向而指,道是迟早会率兵将大周踏平。祝明舒只望着远处绵延山线,偶有几处烽火台隐在日落余晖里。他知道,在望不见的地方,是他难再归去的故乡。

  “愿得此身长报国……”他喃喃道,却念不出下一句。

  呼衍昊不明所以,扯了扯绳,道:“你知道我为何不杀你么?”

  祝明舒眯着眼远眺半晌,懒懒道:“知道。兵败之时,你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筹码。”

  呼衍昊的眼神里浮出一丝早已料到的嫌恶,“啧”了一声。

  “周国的人,说话总是如此难听。”

  他穿着常服,乌发蓬松地束在头顶,眉宇间难得有几分松弛,嗓音还是孩童的稚嫩。偶然回眸,眸光里还有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

  祝明舒在他身上窥见了奇怪的割裂感,有时让人感觉这是匈奴暴戾成性的小亲王,杀伐决断,下手毫不手软,有时又会有种错觉,以为他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孩童。

  在偶然听到祝明舒说起长安的繁华时,这孩子也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糖人,当真好吃?”

  祝明舒便会轻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高傲地说:“你若归降于大周,我带你去吃。”

  “呵。”呼衍昊便收起了好奇,脸色一沉,啐他一声,“白日做梦。”

  夏末过后,呼衍昊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他不再时常来找祝明舒麻烦,每每出现时总是穿着铠甲,甚至连铠甲上的血迹也来不及擦干。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时甚至话都不愿意说,丢下长枪抓着祝明舒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如泄愤一般,将自己的力气都往祝明舒身上招呼。

  祝明舒只得忍着,但心里却隐隐看见了希望。

  他从侍从们的私下对话里可以听出,匈奴前线战事并不顺利。呼衍昊虽受命守在漠北,但迟迟等不到调拨大军的命令,只能率自己的一路轻骑在外围侧翼支援。

  就算只是在侧翼,避开主力军,呼衍昊的日子也并不好受。大周军队势若破竹,连夺数城,呼衍昊的轻骑死伤大半。

  入秋后,言尽欢的军队攻势愈发凌厉,而匈奴军队节节败退。呼衍昊命人带上祝明舒,从焉支山后撤离。

  然而,没走出几里地,就听得身后有马蹄声起。匈奴侍从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趁着他发慌的时机,祝明舒也不闲着,当机立断使出蛮力重重撞开侍从,借势往一旁一滚,往山野跑去。

  那侍从见状,拔腿便追,意欲捡起脱落在地的长绳,那绳子另一头正是系在祝明舒的腕间。

  然而,不及他追上绳头,一柄长枪破空袭来。

  只听得衣物布料与骨肉被生生破开的声响,侍从惨叫一声,倒伏在地,被长枪钉在了沙土间动弹不得。

  马蹄声由远至近,有人顺势拔起了长枪。祝明舒还未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自己忽地腾空而起,被人抓住腰带一提,天旋地转间,已稳稳落在马背上。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将他腰身牢牢环住,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先生,抓住你了!”

  ——言焕!

  祝明舒惊愕间想回头去看他,但骏马疾驰颠簸,让他不得不抓紧了缰绳。言尽欢在他耳畔笑得恣意,一扬长枪,大喝一声:

  “都给我绑了!如有抵抗,一律当斩!”

  身后的年轻将士们应声而上,马蹄声混合刀枪碰撞声响,如群狼狩猎,果决有序。

  言尽欢则带着祝明舒绕到了外围。

  此次出兵,他发动奇袭攻入焉支山,匈奴人猝不及防,溃不成军,为首的匈奴老将不得已率三万部众归降。

  在审讯时,言尽欢意外获知,在侧线打援的小队人马正是匈奴单于幼弟七亲王,而七亲王年前俘虏了一个使臣。也不知是为何,小亲王迟迟不愿将使臣押去王廷,惹得单于不快,连呼衍家的军队一半兵力都没拨给他。

  言尽欢难捺心中激动,问过小亲王驻地后,点了一队轻骑就出了军营。

  这日恰巧呼衍昊不在驻地,他吃了败仗,仍不甘心,在战场不远数里外扎营,意欲趁夜偷袭,没料到自己后方先遭了偷袭。

  言尽欢从身后搂着祝明舒,握紧了缰绳稳住马。祝明舒的身体明显瘦了一圈,他稍稍用力就能摸到骨头,指腹隔着衣物从腹间一路向上,便能一节一节摸到肋骨,最后,温热的掌心落在祝明舒前胸,言尽欢俯下头,埋首在他的发间,满心抱歉。

  “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鼻息里仍是熟悉的,祝明舒身上的味道,只是怎么都闻不见那薄荷的香气。漠北怎会有薄荷呢,这般粗糙恶劣的地方。

  祝明舒的手颤抖着,竟有些怯懦,不敢贸然去触碰言尽欢,怕一碰,这景象就碎了。

  最终,祝明舒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淡淡道:“不算晚,真的,不算晚。”

  此行匈奴押送祝明舒的士兵带侍从一共不过十人,除了最初被长枪当胸穿过立毙的侍从外,其余九人被言尽欢的七人小队尽数俘虏。

  言尽欢骑马带着祝明舒跟在队伍最后。

  不过大半年不见,言尽欢的身形已高大魁梧不少,单手拎起祝明舒丝毫不费力。

  而当他借势抱着祝明舒说个没完时,祝明舒又深切意识到,这小孩从未变过。不外乎邻家的孩童又长高长大了些,不外乎圣上又封了他几千户,不外乎因为先生的缺席,自己已经落下了不少学诗的功课。

  祝明舒不堪其扰,只得拍着他的手背胡乱应声道:“好,好,回去教你。”

  言尽欢便停了停,兀自笑开,小声道:“我却是许久没听你说这话了。”

  祝明舒哑然,心下感慨。

  未及二人多说几句,便只见一支羽箭划出,直直逼向祝明舒。

  言尽欢见状,勒马回头,抬手一挥,却是躲闪不及,只堪堪替祝明舒挡住。

  那羽箭穿进言尽欢肩头,言尽欢闷哼一声。

  将士们大喊:“有埋伏!”

  只见从北边山岗上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气势汹汹的呼衍昊。他铠甲披血,双眼瞪得通红,直勾勾盯着祝明舒言尽欢二人。

  眼看这队人马有数十人,言尽欢看了眼已经开始骚动的俘虏们,果断下令撤退,不宜迎战。

  然而,呼衍昊并未打算放他们走,借助地势优势从山坡上冲下来,冲散了骑兵阵型,手持大刀直直朝着言尽欢杀来。

  言尽欢虽身中一箭,却不含糊,提枪便迎上去。二人战了十几个来回,呼衍昊却始终占不得便宜。

  言尽欢似乎对他的出刀之势了如指掌,长枪灵活如蛟龙,将他的每次攻势都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呼衍昊意欲对坐在他身前的祝明舒出刀,也奈何不得,最后气急败坏地一扬手,山坡上的射手再搭弓射箭。

  言尽欢见状顿觉不妙,来不及提醒部下们,便有数箭袭来,他只得一边挥舞长枪弹开羽箭,一边俯身遮住祝明舒,双腿一夹马腿,从杀阵里疾驰而出。

  呼衍昊可不想放他俩这么简单地逃走,纵马紧追不舍。

  追到焉支山口,言尽欢回头看了一眼那浑身血腥的孩童,牙一咬,索性抱着祝明舒飞身下马,顺着山崖的碎石草坡一滚,竟生生滚下了山。

  呼衍昊一时错愕,未料到言尽欢竟敢这般舍命,他在崖边急急刹住马,正要命人搜山,但一回头发现部下亦死伤无数,又气又急,恨恨地啐了一口。

  山崖甚高,深不见底,这么滚下去,别说活命,怕是连全尸都不会有。


第14章 十四

  焉支山,居西北贫瘠之地,山高甚广,鸟飞绝迹,罕有人烟。

  祝明舒醒来时,已是傍晚。这山虽高,但山崖并不十分陡峭,他们坠落之处乃是一处缓坡,只是崖顶凸出的巨石,让人误以为险峻骇人。也许言尽欢正是了解此处地势,才那么果断地选择弃马跳崖。

  ……言尽欢,言尽欢呢!?

  祝明舒原本模糊的神识忽地清醒过来,他四下张望,探手去摸,小声呼唤“言焕,言焕!”,数声后,才从不远处的草堆里听得一声微弱的叹息:

  “先生啊……小点声……别把狼招来啦……”

  祝明舒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言尽欢躺在碎石草堆间,状况并不好。

  一支羽箭穿肩而入,虽并不深,但不偏不倚穿破了他的肩骨,另两支羽箭则没入他的胸腹与大腿,不知部位是否致命。再加上二人坠崖时,言尽欢是将祝明舒整个护在怀里的,祝明舒并无大碍,反倒是言尽欢身上还多了不少被尖锐石头刮蹭的伤痕,即便有铠甲护身,仍有血从铠甲下渗出,染红了身下的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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