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和阿恒一整个冬天都缩在家里,把这些年欠下的时光一一补上。 等来年开了春化了冻,院子里又重新动工,阿恒垦了后院的半亩薄田,我架上篱笆撒下种子,不消几天就发了芽。 凌崖子就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找上门的。 他站在门口的桃花树底下,还是那一身破旧道袍,身后还跟着个小道童,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白衣如雪,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气度,跟凌崖子这厮站一起,活像是被拐来的。 我出门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人站在树下打量我的桃花树,凌崖子道:“我就说这棵树生得好吧,不砍了做把剑可惜了(liao)。” 我:“……” 凌崖子见我出来才收了他垂涎欲滴的视线,冲我笑道:“哟,小玉哥儿,这宅子真是你的啊?这么气派,吓得我没敢进。” “没敢进宅子,却有胆子觊觎我的桃树?”我笑道,“你敢砍了它,明天阿恒就得去拔了你的紫薇树苗……你树苗呢?” 我这才注意到凌崖子手里头已经没抱着那盆树苗了,除了他身后跟着的这个小道童,他可以说是身无一物。我看着那个小道童问道:“这位是……” 凌崖子颇神气地一昂头:“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小薇。” 我:“……我们村里有个姑娘也叫小薇。” 那个小道童一脚踢在了凌崖子膝弯处,险些把凌崖子踢一个狗吃屎,随后冲着我仪态端方地行了个揖:“贫道道号——缘君。” 我愣了愣,赶紧回礼:“缘君道长有礼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着这个小孩的面,我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压迫感,赶紧把凌崖子拽过来:“你从哪儿拐来这么一个孩子?看着也不像穷苦出身,你不会打家劫舍抢的吧?” 凌崖子冲我意味深长一笑:“你看他长得像谁?”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道童还站在桃花树下,明明一副小孩子模样,行为举止却又有些违和。我是见过小莺儿他们长大的,要是他们这会早该东瞅瞅西看看,这个孩子却一丝不苟腰杆笔直地站着,这仪态……倒真像一个人。 我把凌崖子又拉远了一些:“就算他长得像凌霄子道长,你也不能拐人家孩子啊!” “不是我拐的,是他找上我的,”凌崖子一脸真诚地看着我,“他把我的紫薇花弄没了,把自己自愿赔给我的。” 我:“什么叫弄没了?” 凌崖子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觉睡醒,花就没了,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个小崽子。” 我:“……那你报官了吗?” 凌崖子:“……” 这些话感觉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还生怕凌崖子带着个孩子被官兵瞧见抓了去——他如今的身份还是在逃先帝,万一被抓了,处理起来还挺麻烦的,我只好先把他俩领进家门。 我们前脚刚进门后脚阿恒就出来了,几乎是冲出房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欢迎凌崖子。结果只见他直把凌崖子拽了个踉跄:“药找到了吗?” 凌崖子嘴角直抽抽:“腕子……腕子断了……” 阿恒一双眼睛冷若寒冰,好似凌崖子敢说一个“不”字,他就能当场给他把手掰折了。 凌崖子身后那个白衣少年上前,看着也没用多大力气,在阿恒腕子上轻轻一敲,阿恒当即就卸了力,凌崖子退到一旁龇牙咧嘴揉腕子,那个小道童开口道:“施主莫急,药找到了。” 阿恒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先是看着那个小道童,又抬头看我,刚回神似的慢慢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闪过一抹细光:“那……那玉哥儿的手是不是就能好了?” 小道童轻轻抿了抿唇,“柳公子的伤势陈久,就算医好了恐怕也……” “能治,”凌崖子上前一步揽过小道童的肩,也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治不好我把我的手赔给你。” 小道童一脸嫌弃地从凌崖子手底下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大概也能理解小道童的意思,这只手废了这么久了,我也不奢求以后还能弹琴作画,只要能起灶添薪,烧得动两人的饭菜,足矣。 “那还愣着干嘛?”阿恒道,“赶紧治吧。” 凌崖子:“其实这个方子还差最后一味药引子。” 阿恒眉头一皱:“你不是说找着了吗?” “你先别急,稍安勿躁,”凌崖子安抚道,“这味药送服得用不染尘埃的无根水,这东西得现取现用,我没办法一路带过来,你们傍山而居,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无根水?”阿恒皱了皱眉。 我笑着跟他解释:“河水、井水俱有根,所谓无根水,就是指还没落地的水,寒霜、朝露、雪水或者是轻风细雨都叫无根水。” 阿恒听罢慢慢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我现在就上山,取这无根水去。” 我的手,他比我还要着急。 我赶紧去拉他,凌崖子也道:“不急,这味药还得煎煮三天,你在最后一天把这无根水弄来就是了。” 凌崖子一来,我们的伙食就归他管了。这厮在找药的途中又学了几道当地的特色菜,宰了我两只鸡,剁了半根猪棒骨一块吊汤,熬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又加了一些我上山采的松茸,鲜味隔着院门都关不住。 煮剩下的棒骨鸡肉凌崖子全都倒给了将军,难怪将军那么喜欢他。 剩下一只鸡凌崖子先把肉剔了,用油炸过,再用花椒大料爆炒,最后浇上一勺红油辣子,齐活。 凌崖子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我们仨已经占据了桌子的三个面,一人手里一双筷子擎等着了。 那个小道童对鸡不感兴趣,只吃眼前的小白菜,凌崖子给他夹了一块鸡肉,换来人不轻不重的一眼:“我不食荤腥。” “你这小白菜里的汤还是我用鸡肉吊的呢,”凌崖子一脸得意,眼看着小道童就要放下筷子了,又赶忙安抚道:“这不比从前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肉长得高。” 小道童犹豫了下,竟然真的抬起筷子把那块鸡肉吃了。 但紧接着,鼻头一抽,整个人都愣了,强忍着把嘴里的东西咽了,等抬起头来,眼眶都红了。 凌崖子用来做红油辣子的辣椒是从西域胡商手里倒腾来的,平时做菜放一颗就够辣了,放两颗阿恒都能辣哭,凌崖子这个放法我见都没见过,小道童现如今还能坐得住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凌崖子哈哈直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才给小道童端来一碗水,“我也没想到玉哥儿家的辣子这么辣,我刚才在厨房里就辣哭了。” 阿恒没好气道:“知道辣你还放这么多?” “独辣辣不如众辣辣,今晚都必须给我吃完啊,不吃完我明天就不做饭了。” 于是一群人守着一盘辣子鸡狂*饭,我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阿恒吃得眼泪鼻涕狂流,小道童也辣得嘴唇艳红,暗自张着嘴吐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对身高有什么执念,竟然也一直没停下。 吃完了饭便开始熬药,这味药要三天三夜不能离人断火,于是我们四个人分作两拨,日夜不停守着。 今晚我和阿恒守夜,如今天暖和了,夜里也不冷了,我煮了酒酿团子,和阿恒一人捧着一碗在后院看星星。 说起来我看过的星星也不少,长安城里灯火通明,星光就显得黯淡,漠北的星星倒是亮,但是闪着寒光,不容易亲近,西南位于高原之上,近倒是近了,又觉得有些陌生。唯有这里,星星不高不低,不远不近,风也柔和,云也缠绵,当属观星最佳之所。 “等你手治好了,咱们再爬一次断肠崖吧。” 我把头往阿恒那边偏了偏:“为何?” “再去看看那两棵相思树,”阿恒道,“那也算是咱俩的媒人,当初我在树下许了愿,总该回去还愿。” 这我倒是来了兴趣,笑问:“你许的什么愿?”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如果我要走,就大步往前,不要回头,等哪天想回来了,你一直等着我。” 我遥想了想,点头笑了。 阿恒放下手里的碗,握着我的手,轻轻道:“我回来了,你还在。” 我鼻子一酸,忽然意识到,短短一生,白驹过隙,所谓圆满,无外乎这几个字—— 你回来了。 我还在。 晚上酒酿团子吃多了,我爬起来去前院撒尿,刚一露头又赶紧缩了回去。 月光下,凌崖子正在给小道童洗脚。 小道童坐在藤编椅子上,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清泠泠的,像几段疏影横斜的花枝。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白得过分,尤其是泡在水里的脚背,都近乎透明了。 凌崖子捞起水淋淋的一双脚,虔诚地在脚背上落下一个吻,用只有风能听见的声音唤他—— “师兄。” 我悄悄退了回来,阿恒一脸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指了指头顶的苍穹,冲他卖了个关子。 “天机不可泄露。”
第231章 番外三 春三月 天承元年春,三月。 今年京城的春色到得晚些,上个月底还夹风带雪地下了一场冻雨,接着又开始倒春寒,直到进了三月才慢慢回暖。 韩相爷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自打上年先帝一走了之,新帝啥也不知,以韩棠为首的这些“遗臣”们便肩负起了匡扶社稷、教习新帝的重任。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朝臣变动、推行改田令,韩相爷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八瓣,吃住都在中书省里,赶着休沐回家拿两件换洗衣裳,匆匆来,匆匆去,都没留意到墙角的桃花开了几枝。 刚出院门,自家的小轿已经备好候着了,抬轿的小厮有点眼生,是个黑皮的少年人,一见他就笑,一口牙倒是雪白。韩棠没怎么上心,他如今久居宫里,保不齐管家又张罗了什么新人,只匆匆上了轿,招呼了一声目的地,便倚着靠背闭目养神了。 轿子抬起,晃晃悠悠动起来。 韩棠借着机会打了个小盹,一觉睡醒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还在走。宣阳坊到宫城也就是两刻钟的脚程,他平日里往往都是还没睡醒就被叫醒了,今日是轿夫走得慢了还是他睡得短了? 打起轿帘一看,窗外景色有些陌生,几间伶仃破败的院子,人烟也不似城墙根下那般繁荣,韩棠一下子惊醒了,这不是进宫的路! 韩棠一身冷汗顷刻生出来,仔细思索自己最近在朝中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可真是太多了,他向来不崇尚中庸之道,出去收地那两年更是见识了官场百态,这次回来为人处世上越发凌厉,自他上位以来革职查办的贪官污吏不说百八十个,也有二三十人,要真起了歹意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一人咬他一口他也给咬成个骷髅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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