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灯点得很亮,子桑缩在床上,把竹简放在面前,缓慢地打开。 他失去了记忆,只能靠这种方式,以足不出户地认识世间万象。和南麋一起漂泊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闲暇来起这种心思。后来搬到了这个安稳之处,他才发现,他会读书。 市期跟着瞄了一眼,惊讶道:“在南郡竟然能买到月庐的书!” “月庐?”子桑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名字,努力回忆着来自于外头的听闻,“月庐是最北的国吧……” “是啊,南郡是召国境内离月庐最远之地,所以市期觉得能有书传递过来,确是难得。” “这样啊……我不过是叫随便买一些,竟买到了这么远的书……”子桑继续推开竹简。 市期想,书是前一名侍者买的,那名侍者肯定连字都不认识,自然是胡买了。只是也太巧了,他方才随手拿了一卷,就拿到了月庐的书。 他的目光也跟着竹简走:“这书写的是月庐近一年新颁布的利民之策吧!我在外头也听说了,月庐这几年可是大改革呢!” 子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着市期:“你好厉害啊。” “啊?” “你是召人吧?连月庐的字也认识。” 市期这才反应过来,这书是用月庐的文字写的。子桑曾经教过他一二,后来雪卉婆婆也教过他各国的文字。太过于熟识的东西,令他大意了。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主人……不也认识吗?” “我?”子桑愣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他苍白的手指按在展开的文字上,目光平静,“你想说……这也不足为奇吗?” “……” “我忘掉的,究竟是些什么呢……”子桑嘀咕了一句,就没有再继续问了。 他的脑子也承受不住太多的疑问,困得打了个哈欠。 “主人,今日该歇息了,明日再看书吧?”市期赶紧说。 子桑点了下头。 市期于是把竹简收了,扶着他躺下,吹熄了灯。 退出寝屋之后,市期阖上门,松了口气。 明日啊……说不准啊,明日就把今日的事忘了。 `` 翌日,子桑懒散地拉开门,见市期果然又守在门口。 他看了看装束干净利落的市期,欲言又止。 不知道这人是如何把每日的活儿安排妥当的。 不仅如此,他走到堂屋的时候,见桌案上还放着一幅画。 画中是几簇开得正漂亮的萱草。 冬日并非萱草开花的季节,为何要画萱草? 他疑惑地望向市期。 “市期昨夜睡不着,擅自动了主人的笔墨,还请主人恕罪。” “你何罪之有?哪有这么严重?”子桑说,“而且啊,我只是一个无身份无地位的普通人,面对我,你哪里用得上‘罪’这个字?” 市期觉得自己欠缺思量了,笑了笑想糊弄过去:“那——市期想把这幅画送给主人,还望主人不要嫌弃。” 仅有墨色的画,却充满了柔美的生机,每一笔都能浸出作画者的心血。 “待明年夏季,萱草开花了,市期每日都去摘回来……啊,市期可以在院子里种一些,以后啊,主人日日都能看见了!” 萱草,忘忧。 子桑张开手掌,用手指碰触那花朵,轻声问:“你为何这么对我?我如此没用……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主人既然这么说了,还真有一件事!”市期笑着说,“有一件事,想拜托主人!” 子桑用眼神表示询问。 “主人,能陪市期下棋吗?” `` 下棋? 这种奇怪的要求,子桑可根本想像不到。 既然提了,那下棋就下棋吧。可是,这怎么看也不会是一局普通的棋。 市期把棋子一颗一颗地在棋盘上摆好,摆出了一局未完的棋。 “这是?” “请容市期执白,主人执黑。” “告诉我,这是何意?” “主人,这是市期曾经未下完的一局棋,市期棋艺不精,想试试接下来该如何落子。”他与子桑的最后一局无果的棋,他永远都记得。 子桑看着棋盘。 不是什么复杂的局,就白子的布局而言,可以说太过青涩了。若前面的黑子是由他来下,眼前的局面,必定是他手下留情了。 “市期,该白子先走。” “是。”市期走出了时隔六年的第一步。 `` 直到晚上,子桑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他一直在思索白日的那局棋,思考得太专注,甚至都忘了他一日一顿的饭食吃了什么。市期端了沙青果给他,他都只是草草咬了几口。 那是市期曾经未下完的一局棋。倘若市期从头到尾都执的白子,那么前半局和后半局的风格为何却全然不同?前半局棋艺青涩,从中透出各种犹疑,而今日的后半局,就不止用“高超”二字可以形容了。 气定神闲,进退有度,进攻与反击的时机都抓得恰到好处。 子桑自认棋艺不错,都不得不败下阵来。 想到这里,子桑又有了更多疑惑。 我的棋艺不错?我为何会认为我的棋艺不错?搬到这座宅院之前,我下过棋吗? `` 躺到床上的时候,子桑都还在思索。市期正准备熄灭灯火,突然没忍得住,打了个喷嚏。 子桑终于从思绪里抽身出来了。 再怎么强壮的人,寒冬里日日睡在门口,身子也会不适吧。 子桑于是叫住了他:“天很冷吧,你别守在门口了。” 市期略一迟疑,还真毫不推脱,走到床边,跪下:“那市期……守在这儿如何?” “……这床很宽,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子桑是真的没多想。他和南麋四海为家的时候,也是挤一起睡的。而且,他根本就没把市期当作低人一等的侍者。 “那市期遵命了。” `` 子桑睡在里侧,市期睡在外侧,没一会儿,子桑就发现市期靠过来了。 “主人,冷吗?”市期的手臂轻轻搭到了子桑的腰上。 “我不冷。”子桑觉得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取暖也没什么,“你觉得冷的话,可以抱着我。” “嗯……”市期收紧了手臂。 “你送的画,我很喜欢。”子桑睁眼看着帐幔,“不过,我等不到明年萱草开花了。” “主人?” “不瞒你说,我本来打算的,就是开春之后,离开此地。” “离开?去哪儿?” “去东方。” 市期怔住了。 他的公子,曾经向他提过,想去东方。 子桑接着说:“到那时,你便跟着松桓君,凭你的本事,肯定能大有一番作为。” “……又想丢下我。”市期把头埋在子桑的耳后嘀咕。 “嗯?” “主人,你可真是小傻瓜!”市期不满道,“主人想去哪儿,市期都会陪着你!一辈子都会!” 子桑诧异道:“你要跟我走?为何?” “主人,今日的对弈,是市期胜了。有胜负,就得有条件。市期的条件就是——永远都会陪着主人!” 简直是毫无道理可讲。 子桑突然觉得头疼,不知是不是又犯病了。 在意识还未混乱之前,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忍着头疼,抓住这个念头,朝着市期转头道:“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市期的脑袋一直在子桑的耳后拱,反复念叨着“小傻瓜”。子桑这一转头,就与市期来了个面碰面,连嘴唇都相碰了一下。 两个人都愣了。 市期的理智似乎消失了,单手把子桑的身子也侧过来,顺着腰背往上抚,托住子桑的后脑勺,在黑暗中,再次嘴唇轻触。 “你曾经,欠我一局棋。”市期的声音低沉,“我是你的……这种人。” 我想是你的这种人。 ---- 我发现我写文有个毛病,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call back。
第101章 (永夜) 月庐王宫。 月庐的冬夜,比中原更冷,也比中原更长。 澪双抱膝坐在床上,如往常一般,木偶似的发着呆。 自从幼时被选进了岱喧书院,他再也不知安然入睡为何物。事到如今,彻夜难眠,更是寻常。 在外人眼里,他爬到了月庐权力的顶端,得到了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朝乾夕惕,克己复礼,却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所有。 他曾经想死死抓住的亲人不在了,留在他手里的,仅剩一个被掌心磨得透亮的白玉香囊。 还有他的爱人,他甚至不知道那叫不叫做“爱人”,那轻浮放浪的鲜活笑容和血肉淋漓的可怖死状,反复在这无尽的夜里交替重现。 他这一生,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他能做的,只有在他的房间内,永远开着一扇窗。 似乎是,只要开着一扇窗,便会有一个身轻如燕的人,落在那窗框上,唤他一声“澪双”。 而不是所有人对他的尊称——大王。 `` 一阵寒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给这寂静的夜里带来了不寻常的骚动。 “夜花暝?” 澪双猛地从床上翻下来。 他快步跑到窗边,映入眼帘的,依然是被碎琼乱玉所装点的无尽的夜。 啊……可笑。 他一直出神地看着那扇窗户,看久了,心旌神摇,竟产生了幻觉。 太冷了,脑子冻坏了吧…… 屋内烧得再暖,在这敞开的窗户的影响下,也暖不了人的身子。 然而他还是在窗边站了很久,久得渴望得到一个拥抱。 他退回屋内,亲自把所有的灯都吹熄了。他不喜被人贴身伺候,所以就寝的时候,屋内也不会留内侍宫人。 就着窗外的月色,他打开了一个上锁的青铜匣,霎那间,屋内就变得亮堂了。 他盯着作为光源的灵蛇珠看了半晌,视线都看花了,才把匣子里的物件儿一件一件地取出来。 一件脏了的白色里衣,一根平平无奇的发带,一条紫棠色的编织抹额,一对铜色的大耳环,一颗夜明珠。 他脱了自己的衣裳,用干净赤裸的肌肤,去接受那件脏污的里衣。然后用发带绑起自己的长发,走到铜镜前,把抹额和耳环也戴上了。 这一身装束,是当年在流萤纷飞的山洞里,从夜花暝身上扒下来的。 他多么希望,铜镜里的人,不是他自己。 日子过得太久了,他的所遇所爱,如今想来,简直是一场蕉鹿之梦。 他用手掌贴紧铜镜,似是想抓住那镜中人。 `` 我能带走你所有的东西,却偏偏带不走你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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