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烛光,柴房里不知何时进来个人,烛火照出半张脸,略显清秀。 李静训心想,自己这是死了?地府派人来收自己了? 却见那人兀自从衣袖里取出两个白色的圆圆的东西,一卷羊皮袋子,晃得叮当响。 “你还好吗?”清润的嗓音传入耳内,李静训看着这人,发现这是白日里同老鸨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或者叫倌人。 折枝将李静训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带了点吃的来,你快吃些吧!本就在街边饿了那么多天,身上还有伤,怎么撑得住!” 李静训微微卷了下手指,没有动。 折枝把那两个白色的东西放在在他手心里,说:“快吃吧!王妈妈不知道我来,你先吃饱,要做什么也得有力气了再说, ”说着,便打开羊皮水袋,给他喂了些水。 手心里的东西还散发着热气,散发出阵阵米香,李静训低头咬了一口吞进肚里,忽而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不知怎的,泪水啪嗒啪嗒的流。 是委屈、愤恨、不甘?还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一刻的泪水比过往的十七年都更加复杂,他克己复礼,学而不倦,天不亮就起身去读书,寒暑九天都不曾懈怠过一日,他记得外公所有的教诲,可是上天并没有对他有一丝的垂怜,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却不想又一只脚踏入地狱。 折枝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漆黑的夜晚,只有蝉虫沙沙而鸣,而这间小小的柴房内,少年的哭声,在低低啜泣。 烛心如豆,折枝用丝帕擦去少年脸上的泪痕。李静训动也不动,任他擦拭。 折枝叹一口气道:“我看出来你和那些人不一样的,要你做这个,的确是委屈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活下去不是?” 李静训看着眼前的烛火,目光涣散。 折枝歪着脑袋与他贴着额,抿抿唇道,“你是富家少爷吧!听说是卖身葬父进来的,可是家里遭了难?真是可怜,但你也想想,你父亲一定是拼了命的让你活下来,你自己却不好好珍惜,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他的心。” “一个人离开了家就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你这样横冲直撞的,哪天小命就不保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来,一切才有可能……” 李静训垂眸敛目,半晌才抬起头来,刚才那番话,他听到心里去了,尤其是最后一句。 活下来,一切皆有可能。 心神俱转,李静训回头打量折枝,才发现这人和自己一样,竟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三分风尘,七分青嫩,一双眼睛无辜的望着他,略带一丝羞怯。 开口道:“多谢阁下相救,我与阁下素无交情,不知为何要救我?” 折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阁下”是在说自己,道:“咱俩差不多大,叫我折枝就行了,跟你一样,我也是自己把自己卖了,才能养活家里,刚来的时候也……挺不习惯,后来慢慢就适应了,”又转过头,苦笑道:“那时候……挨了不少打,也不知怎么就过来了……” 短短几句话,浸透了几分沧桑,原来这世间的人各有各的可怜。李静训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折枝又笑着道:“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能给爹娘赚钱了,对了,你要记住,南风馆来往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老爷,凡事你要多忍耐,馆里除了客人以外,有三个人是不能得罪了,一个是老爹爹,他是老板,不过 不常来,嗯,王妈妈算一个,她是这儿的老鸨,倌人们都归他管,对了,” 折枝忽然神情严肃起来,“还有风月倌人,你要记得这个人千万不能得罪,否则,小—命—不—保,”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 李静训知道自己是身在虎狼窝里,可仍有不甘,道:“随意草菅人命,他们就不怕王法吗?” 折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月挂正中,两人说了半晌话,折枝还得挂牌,叮嘱了几句凡事不要太逞强,便起身离去了。 此时,前厅的丝竹管弦之声都停了下来,大堂里酒客们搂着如花似玉的小倌儿,个个喝的满脸绯红,却都围拢来看着一处。 二楼凭栏处一人,长身玉立,靛紫色的长袍,内衬莹白,身姿华发,有若流风回雪之态。 “月郎,就如此不愿意见我?”堂下的女人眼含盈盈热泪,上前一步甩开侍女的搀扶,翠玉簪子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楼上的人轻拢袖袍,一双凤眸睨来,“小姐还是回去吧?叫大人知道了,您这脸面只怕也受不住。” “我不管,月郎,在府里的时候,说过些什么,难道你忘了吗?”女子咬住下唇,满眼的不甘,身旁的宽脸侍女打量了周围一圈的看客,脸皮发烧,兀自埋下头。 只听上头的人踱步而下,踩在最后一阶上,居高临下的抬起女子的下巴,道:“我在府里的时候就说小姐的手如白玉一般姣好,夜晚月下更显柔美,只不过……”他刻意顿了顿,“若是被扫地出了门,以后如同下人老妈子一样干些粗活谋生,只怕往后就再难见到这样的纤纤玉手了。” 折枝从后院出来,穿过抄手长廊踏入前厅,正见了这一幕,便捅了捅一旁的小月儿,“怎么回事?” 小月儿手提一壶碧螺春,正看得起劲,道:“尚书小姐,风月少爷一回来就跑来了,虽然是庶出,也是个烈女。” 折枝皱着眉头道:“风月不是才被尚书大人包了七日吗?” 小月儿会心一笑,“哼!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 突然,那边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竟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后面宽脸侍女捡了那碎簪子急急忙忙的去追。 这出戏到这便要散场了,折枝抬脚正欲走,忽听得有人叫自己,一看,竟是小山。 小山站在人群中,真如一座小小的山一般,招招手,转身就走。 折枝不明就里,只好跟过去。 风月坐在僻静的廊下,手里一盏恩施玉露溢出满满的茶香,莹润的二指轻夹茶盖撇去浮沫,茗了一口,才去看那边垂首的折枝,道:“你去后院了?” 折枝心里一颤,不知道哪里惹了这尊佛不快?脑子里闪回着二钱在后院里跪了三个时辰,膝盖肿的馒头大的场景,只得开口道:“去……去了,就……就看了看,没干别的。” 然后听见风月的声音慢悠悠道:“听说那个新来的小孩昨儿个想跑?” 折枝暗叫不好,风月平时都不管这些的,不会为了气一气王妈妈,拿李静训开刀吧!面上倒是不敢显露半分,恭敬道:“刚进来,还不适应,教两天就好了,这次挨了打,下回一定能懂点事,”说完,觑了一眼,风月还在自顾自的喝茶,小山静静的站立在一旁,活像个守卫。 忽然茶盖一落,风月像是拿定了什么注意,丢下一句,“你先回去,”便飘然而去。 留下折枝呆立在原地,心里直叹气,这回小训恐怕倒了大霉。 翌日,李静训缩在自己那一小间柴房里,看着阳光从屋顶的洞里轻洒进来。 白日里的南风馆显得平和安静了许多,恩客们折腾了一晚,精元泄尽,也再没了那般豪气。 后院里的杂役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李静训趴在门缝下,看外面的人洗衣、挑水,来来去去。 “哟!小山哥,您怎么来这腌臜地方了?” “那个小孩呢?” “啊?哦……那个抓回来的呀?还关着呢!小的马上给您打开。” 沉重的锁链哗啦啦的落地,李静训被猛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小山逆光而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身旁躬身哈腰的人说:“把他洗干净,带过来。” 李静训被两个小厮架起丢在冷水里冲刷,又套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穿过抄手游廊,就进了前厅,直走到三楼尽处的那间寝房。 两个小厮在门口轻叩两声,得了许后,便离开了,李静训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眼前是一扇鲤鱼戏珠的三折屏风,五彩的锦鲤跃出水面,珍珠耀眼夺目。 穿过屏风,掀开帷幔,只见一个人斜倚在榻上,乌发如流水般环绕于身侧。 风月刚打发走昨晚的恩客,外裳轻飘飘挂在肩上,衣带垂落,胸前露出白皙的一片。 李静训看了一眼,脸有点红,微微转过脸。 小山将取出一件白驼绒的披风,上面绣着法华纹样,给风月披上。 半晌,那塌上的人冷冷开口道:“听说你昨儿个想跑出去?胆子挺大。”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恭维,李静训咬着后槽牙,不肯言语。 小山对风月说:“这小子莫不是个傻的?少爷可别白费了好意。” 风月看着李静训,半熟的少年,身量还没有完全长成,骨骼纤细,肌肤莹润,像个白玉娃娃似的,饶是在人群中也自有一番气质。 “你若是有心,我这里倒缺个徒弟,往后行里的道道我倒是都能教给你,馆里头也没人敢欺负你,如何?” 李静训手握成拳,指节发白,声音像是咬着后槽牙发出来的,“君子,士可杀不可辱,”小山立即一挥拳打在他的侧脸上。 多少人想伺候少爷连个手指头都挨不上,这家伙当自己是谁? 风月站起来,凤眼凌厉,“不识抬举。” —— 小厮、跑堂站了一圈,眼见李静训收拾干净被小山提走,还以为这人撞什么大运攀上了高枝儿,生怕自己被寻仇,这会儿又被扔回来,遂嗤笑着将人一脚踹进柴房。 “还以为自己是有钱少爷呢?我呸,真把自己个儿当回事……” “就是,都落到这步田地了……” 李静训不理会那些讥笑谩骂,经过几天的关押,他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他准备逃跑。 夜幕降临,南风馆的热闹又开始了,后院的杂役们不够资格混到前厅,被白日的苦工磨得没了精力,都开溜去偷懒了,不大的院子漆黑一片,半个人都没有。 柴房屋顶的破洞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跃而下,不顾手臂膝盖的伤口,在夜色里拔腿就跑。 李静训回忆着两次逃离这里的场景,他记得西北角的偏僻处有个小门,被链条锁着,只要能砸开,就一定能逃出去。 黑夜像一张巨大的天幕,星阙万千,河汉点点,少年跑得飞快,黑暗中不知与什么人撞了个满怀。 “你……你是谁?”惊恐的声音。 李静训神经紧绷,借着月光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挥过去,却听那人道:“小……小训,我是折枝,你别打。” 李静训手停在半空中,定眼一看果然果然是折枝,赶紧丢开扫帚。 折枝见他居然出现在这里,心下明白了几分,赶紧拉住他的手,找了一处假山躲起来,又四下看了看,才对李静训说:“你这是要跑啊?别傻了,快回去,你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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