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命人送上茶水,请云堡主暂候,随即退去通报。 四下安静无声,一路上的风尘嘈杂仿佛都被隔绝于外,云毓端起茶盅,洁白的官窑细瓷盏中茶水碧绿,清香沁人心脾。豫州距离苏杭路途遥远,想不到,在一座小镇上也能喝到上品的雨前龙井。 他掀起帽帷,轻轻啜了一口,厅中由于空旷而显得清寂,倒是与自己惯常居住的云堡有几分相似,莫名地,本来略微紧张的心情就舒缓了一些。 不一时,外间脚步细碎,一名侍女叩门而入,行礼说道,“云公子久候,请随我来,阁主已在等待。” 云毓于是起身,同着她再度走过回廊,心里多少有些异样,原来酒楼之后曲径通幽,尚有重叠屋宇楼台,占地与空间远比外观看上去要深邃,莫非整座璇玑阁就设在里面?看方位格局,那位阁主不至客厅,竟似是要在更为郑重的地点相见。 引路的侍女举止娴雅,神态自然,他也就暂时忍住了疑问。转朱阁,低绮户,行走的工夫并不长,却能感到脚下廊道回旋曲折,如同山重水复,渐渐无从辨明方向。 停下来时,云毓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相当舒适的书房里,错落的楠木书架上或疏或密地搁着书册和卷轴,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纯白绒毯,檀木椅上则摆放同色锦垫。进门处,造型古拙的香炉兽口中吐出袅袅轻烟,馥郁厚重,是上等沉香的气息。 紫檀书案后端坐一名身着宽大玄色衣袍的男子,发色墨黑如鸦羽,姿态优雅,不失闲适。他脸上覆了半副银色面具,将前额、眉目尽数遮没。然而斜斜露出的下半张脸庞线条精致,嘴唇秀逸,只是肤色显得偏黄暗淡,想来已届中年。 他并未起身,而是略略颔首:“云少堡主远来是客,请宽坐。” 语声温雅清冽,略带沙哑,但又掺入了一丝奇异的缥缈之意,即使在房内方寸之地,云毓仍觉得这声音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定一定心神,才拱手为礼:“久闻苏阁主大名,终得一见,甚幸。”由于性情清冷,纵然开口致意,态度也是冷冷淡淡。 在客位上落座时,他看见对方手中正拈着那张青蓝色的柬贴,如同对待一张普通纸片般漫不经心。 “少堡主无需客气,幽云与豫州相距千里,确然是远了些。”玄衣男子道,“况且,我还未正式接掌阁中事务,偶尔过来一趟,顺手打理几件私事而已。” 云毓怔了一下,他本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此时不知如何继续,唯有默然不语。下意识地,他又望了一眼面前男子的手,根根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秀致,肤色却比脸部白皙得多。 “此柬名为璇玑帖,乃是阁中最高等级,纵然所求之事千难万难,也绝无推拒,”玄衣男子见状,微微一笑,“也因为这般缘故,璇玑贴向不轻传,更不容许落入不明根由之人手中。而苏某的姓氏,当下武林中亦是少有人知晓。不知云公子的帖子是何人所赠,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云毓微有不豫,但思及自己得到的柬贴如此重要,璇玑阁欲探询原委、了解前情,也在情理之中。他毕竟是有求而来,犹豫一下便据实答道,“是小苏给我的,他的名字叫做苏聆雪。也是他告诉我,阁主的名讳唤作苏宴,乃是他的同族表叔。小苏为我指点了前来豫州拜访的途径,又先行启程知会,应是早几日就到了。阁主莫非没有见到他么?” “原来是这样。”璇玑阁主若有所思,“我收到阿苏的传讯,但说得不甚清晰。他手中确实保管着一张璇玑贴,乃是我从前送的出师礼,让他有急事时作为凭据之用,竟是不声不响转给了你。”。 他凝目朝云毓注视:“既不是外人,长辈面前,还要戴着围帽说话么?”音调很是柔和。 云毓暗想,你自己还不是藏着半张脸不肯示人。然而眼前玄衣男子给他的感觉很特殊,既清奇峭拔,又高华尊贵,尽管捉摸不定,却莫名地令他有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似乎十分自然地就会放松戒备,又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牵着走。 他出门时掩去容貌,不过是为了减少麻烦,并非有多在意。故而略一踌躇过后,便淡淡说道:“失礼了。”抬手将帷帽取下。 雪白帷布顺着帽沿飘拂滑落,流瀑般的乌黑长发随之直垂至腰下,瞬时之间,室内仿佛投入了一道清光。 群玉飞雪、月下瑶台,世间一应词句似已在这一刻失却颜色,不足以形容倾国美人的光华。他清泠潋滟的眼瞳有若寒潭秋水,令人甘愿沉溺其中,忘却繁华无数。方丈之地宛如为皓雪清辉所映,一时间判若别境。 璇玑阁主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直到察觉屏风后传出细微响动,才轻咳一声,缓缓说道:“闻说我那表侄过去一年都住在云堡,他本是家中幺子,族人爱护有加,更寄予厚望,从未外出如此之久,想必是与云公子交情甚笃。却不知,你二人是如何相识,他迟迟不归,内中可有什么缘故?” 云毓怀着心事,见苏宴仍是询问自己的朋友,便有些心神不属:“小苏他,曾经在我遇袭时援手相救,从而结识。当时他腿上受了伤,我带他回去堡内治疗休养。而后他就留下来,时常同我闲谈,讲述武林掌故,又帮忙打理那些麻烦琐碎的杂务……他现在,担任了云堡的管事。” 他顿了顿:“小苏也同我说起过,自己家中是冀州望族,世代习武,但是一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得知他与璇玑阁也有一份关联。” 苍山的地理位置邻近北境,早年北辽频频越过边境袭扰掳略,云堡作为禹周的武林世家,与外夷多有冲突结怨;而流寇盗匪,仇家对头,对于地势险峻又得天独厚的云堡也未尝不存着觊觎垂涎。 云毓就是在一次外出回程的途中,被几个辽人好手盯住围攻,起初是要出其不意痛下杀手,待到看清容貌,又改变主意,意图将他掳往北辽都城献给贵族。 云毓折梅心法未成,跟随的扈从人数也有限,眼看将要不敌时,被恰巧游历路过的苏凌雪撞见,当即拔剑相助。一团混战中,虽然竭力将敌人杀死,苏聆雪的右腿却受到重伤,回到云堡养伤数月,仍是落下了跛脚残疾。 “小苏说,他身为武林子弟,所做的原是分内当为,让我莫要在意,更不必负疚,只是不愿意被家人见到腿上伤残,难过伤心。我就留他长住了。”云毓低声道,“我起先想,可以一直养着他。但小苏非常地聪明,什么都懂都知道,堡里有他在,大小事情俱是井井有条,属下们很尊重他。他对我也极好。” 他很少一次说这许多话,又不善言辞,讲得并不如何流畅。璇玑阁主却一直仔细听着,时而追问几句,明显十分关切。云毓也就逐渐集中精神,将能想起的细节叙说了一些。 “如此说来,是阿苏见你时常郁郁寡欢,似乎藏了苦衷,才送出了璇玑贴。”苏宴沉吟道,“而你虽则与他交情不错,也认同他既能干又为你着想,却终归未曾告知内情,而是选择长途跋涉,求助于我璇玑阁。” 云毓蹙眉,璇玑阁主语气平和,落入耳中却总像是意有所指、暗藏璇玑。 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自己和苏聆雪虽然是朋友,但此事实在不好启齿,而若是让小苏得知了真实想法,非但不会支持,恐怕还要大大地不高兴。尽管,自己其实也没多在意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帮不上的。”他摇了摇头,简短地答道,冷清的神情里,忽然有了一丝渴切,“小苏说,只要来到清风酒楼,见到阁主,不管有多么困难的心愿,璇玑阁都会为我办到,而且对所有人保守秘密。” 一身玄衣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略一停顿,微笑道:“不错。无论所求为何,本阁都不会泄漏于外,只要你自己不声张,今日之事便不会被旁人所知,即使对阿苏也是一样。” 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首饰。 在云毓而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份承诺。有些时候,埋藏心底的秘密,越是在熟稔的朋友或从属面前,越是永远不可能出口,而倘若换做一个素不相识,日后多半也不会再相见的陌生人,反而能够放心吐露。无论如何,人总是需要倾诉的。 他抬起了头。短暂的对视里,他突然发现在银质面具后面,阁主苏宴有着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那是与苏聆雪非常相似的凤眼,不但漂亮,而且明锐,似在审视,又似乎包含了某种期待,落到自己身上时却是柔和的,仿佛还带着一些宠溺。 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叔侄啊,那种面对朝夕相处的好友小苏时,莫名心悸心虚的感觉像是又回来了,还多出了看不透的神秘与压迫感,令得他再一次产生了犹豫退缩。 隐隐地,意识深处有种危险的直觉在阻止,一旦迈出这一步,某些东西就会彻底改变,再难回到从前。但是他也不可能放弃。这是有生以来,最执拗也最脱离常轨的一次行为,他忍耐一路上的风尘颠簸,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等待此时此刻,将那个隐秘的愿望宣诸于口,使虚幻的梦想成为现实。 “阁主。”他终是说道,“我想得到的,是一个人。” “姑苏白家的长公子白清洲,我希望你们能将他带到云堡,自今往后,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再离开。” 静谧的书房内,他清寒似水的声音一字字落下,就像明珠滚落玉盘,竹叶滴下清露,余音如同涟漪,一圈圈在水面漾开,而后重又归入虚无般的安静。 璇玑阁主沉默着,他依旧闲闲而坐,从发梢到指尖,最细微的姿势与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眼里温柔的笑意也未曾消失,然而书房里的气氛却像是短暂地冻结了,从春风和暖转向秋意萧瑟。 云毓的心里,却是轻松了一些。姑苏白家是武林名门,在琅環中与洞庭箫家、金陵慕家、桐庐关家比肩,占有重要地位,这项委托确实难度不小,但他实在已经心心念念想了许久,而且相对于传闻中璇玑阁经手过的其他难题,应该也算不得多么过分。 片刻之后,苏宴再度开口,语气仍是温和的:“少堡主身处北地,心系之人却远在江南姑苏城中,也是一桩奇事了。须知白家作为武林宗门,虽不如苍山云堡传承久远,却也是世家大族。长公子白清洲方过弱冠,勤学奋进、天资过人,乃是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才俊,未来必然要继承家业,岂能轻言托身云堡?我且问你,适才所言的陪伴,是指如何相待,为友、为仆,还是作为伴侣、” 云毓如画的眉目间掠过一丝迷惘:“朋友、伴侣,我没想那么多,但肯定不是要他当仆从。我只是……觉得苍山云堡太冷清了。” 他想了想,“白大哥端方和煦,耐心又温柔,如果有他陪着,一起练舞、行猎,空闲时给我讲讲诗文书画,江南景致,一定会有许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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