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鸿意掌心一翻,如飞花交叠,两掌交错揉过,再重重一合,展开,掌心赫然三枚铜钱。 衰兰笑得舒畅快意,挑目粗声道,“酒令,不止那风雅一种。与我,行通令——掷卦。” “到底是盗帮。也有趣味。”师尊轻嗤一声,便应下。“不过,” 剑门师尊枯如槁木的手伸去捏住酒盏,轻轻一推,那酒盏便滑至古鸿意面前。又勾住古鸿意的酒盏,划至己侧。 “你怀疑我下了毒。” “不错。老朽知盗帮,你的师兄,是毒药师。如此换酒,你可敢饮下?” 古鸿意面不改色,甚至轻轻一笑,抄起那酒盏,便饮下半盏,烈酒入喉,霎时一阵钝痛。 “敢。”他抬手抹一把唇角。 只因那两盏酒,他都下了毒! 古鸿意抬手合拢,三枚铜钱叮叮响于其中,掌心一开,铜钱落在织金绮罗上。 “借剑一用。”师尊便将白帝问真源一挑,抛给他。古鸿意接住剑,便在那绮罗上拿剑尖记卦,罗纱撕裂,清脆铮鸣。 “你来掷卦。”铜钱从指尖一弹,便落入师尊手间。师尊合掌而掷,再抛下,古鸿意埋首继续记卦。 “衰兰送客手,你此行到底何意?” 师尊连连摇头,只觉得此人荒谬至极。此人丢了剑,又醉心卦象,他竟真心是来找自己对酌的么? “我来寻真相。”面前青年呵呵淡笑,“六爻爷爷告诉我真相。” 那双眼睛,却极为认真,仿佛能看破一切。师尊被青年人盯得一阵寒气穿刺而来,内心笑叹,“倒有气势。” 那些卦象,真能告诉他么?迷信罢了。 “换你饮酒。”青年人道。 剑门师尊见他饮下那酒良久,不见生事,便也轻轻饮下。 一阵烈火下了喉,师尊笑叹,“继续。” “好。” 如此掷卦,饮酒,听雪声,良久,半壶酒饮尽。 古鸿意下的毒,是洞房花烛夜时,毒药师那残存药酒。此药有两用: 一,催情,此时无用。但,起魇—— 他笑眼望着剑门师尊满面沟壑。见见你的梦魇! 师尊思忖着面前青年声声讨要的真相,轻声笑笑,“真相。……衰兰,你知盟主为何转而通缉你?” “罪名莫须有。只因盗帮与他结仇,他便要杀我们。” 师尊点头,“倒也是。不过,那为何偏偏点名你,而非你的师兄、师叔……你可曾想过?” 古鸿意笑出声,“选我,那是因你们有眼光!” 师尊听着那清朗笑声,被哽住片刻无语凝噎,沉下气来,才继续道, “梅一笑在锻一把剑。一把绝世的剑。依着那剑谱。” “他要用澄澈的剑心与剑骨,打一把骨剑。要空空如也的,澄明纯粹的,婴孩般的剑心……再折断他!……折辱之后,复于本源。什么乱神怪力,倒像你一般神神叨叨。呵。” “可惜功败垂成,一个小贼去劫走了半成的兵器。” 古鸿意蹙眉,压下翻涌的喉咙,“你们便为此害他。” 老者摇头,“那是梅一笑的事。老朽本不知这一切。只知,多年前,梅一笑向老朽借一个孩子,老朽便借去了。那之后,那个孩子被他栽培成了……英雄。” 师尊眼前无端幻起了那孩子头戴桂花冠的模样,越来越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师尊一抚额心,只觉得头越来越沉。 “这就是一切真相。衰兰,我何罪之有。” “那你为何不护好他?我看清,你就是厌恶他,才任凭盟主利用他。我没见过如此当师父的。” 剑门师尊眼神蕴起不自然的酡红,轻咳一声,又笑笑,“衰兰,老朽确实不明白你。爱……护……你为何如此天真。” “因为我有人爱。”古鸿意静静答道。 白帝问真源掷地一砸。老者颤抖着开口: “你有人爱?普天之下,谁爱你?谁信你?满京城通缉你,百姓唾骂你……你谈何爱,你从何处偷来的爱。你一辈子,只能活在通缉下,永远没有见得了光的情义。” 老者双目一挑,无端抬高了声音,他眼前幻出了一位故人的样子,永远霁月风光,光明磊落。故人满身是血,朝他轻轻招手…… “送客。”剑门师尊嘴唇苍白,微微蠕动,“送客!” “衰兰,剑门是洁净地,老朽不杀你。老朽只想安安稳稳坐在宗师的位子上。 ……至于你,一个盗贼,天下人太多厌恶你,太多想杀你!走——” 师尊抓握起白帝问真源,剑尖直指向古鸿意的双眸,他因此看清,古鸿意的一双眼睛,红得要滴血。 师兄的毒,果真起梦魇。 他静静判断,那剑门师尊,心魔快犯了。至于自己,他无暇管。 眼睛痛得要皲裂开来。 师兄留下的半瓷瓶香灰,还能把他的视力吊到何时…… 视线渐渐模糊。 耳侧,遥遥的金铁铮鸣,他知道,师父假扮盟主拖延不了多久,围剿大军追赶而来。如师尊所言,厌恶他的世人,来杀他了。 “白行玉,我决心不逃亡了……逃得没完没了。我能作战,面对这一切。” 他掌心不停抓握,模仿着霜寒十四州的触感,人却没有起身,静静地坐在织金绮罗旁、红木案头。 没关系,没关系。他现在应该去楼下,捡起霜寒十四州,还能作战。 但他没有动。他动不了了。他饮了太多酒。 “但我眼睛真的很痛。”他阖上酡红的眼睛,浓郁睫毛折起,霎时抽下两行生理性的血泪。“但我真的一辈子见不了光吗。你师尊说话真难听。”
第79章 我爱你 古鸿意徒劳地揉揉眼, “你师尊说话真难听。”捂着双眸躬下身晃了晃,“他说天下无人爱我。” 师兄的药酒让他的心乱成一团昏惑。 耳侧金铁铮鸣越来越近,围剿大军将要到了。 他听到了熟悉的清音。锦水将双泪流水一样轻快地破开风雪, 泉涌一样飞溅血雾。 手掌抓握, 霜寒十四州不在手中。 “……我不会真的死在此处吧?”又沉语, “这地方晦气,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儿。……” 楼下,孤零零一人执双剑。 “让我见他。” 白行玉甚至没有道一声,师尊, 好久未见。 剑门师尊白须飘在寒风中, 面色有些惘然。 他很久没有见过那孩子不戴面具的样子了。和故人相似的轮廓与眉眼, 瓷器质地的皮肤, 在风雪痕迹中影影绰绰。 不。就是故人。 但, 那双眼睛有所不同,浅浅的淡金的。日日梦魇中, 故人眼眸很深,极黑。 剑门师尊怔了怔,兴许是火光把故人的眼眸映照成如此颜色吧。他无暇想,何处而来的火光。 “你, ……终究来索我的命了。你的孩子和你一样,是个不合时宜的侠客。” 苍老的声音慢慢说着。 白行玉疑惑蹙眉,这才发现师尊的眼睛中燃着不自然的神情, 晕沉如梦。 “当年, 你偏要护那个绣阁, 你的孩子随了你, 偏要为盗帮作战。 ……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爱,你和整个江湖联盟作对, 一点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当年,挚友负着伤,携着孕妻,来寻他暂时庇护。挚友眼睛明亮,说,什么通缉都无妨,剑门宗师的位子也不要,老朋友,正好让给你当当。 但他还是按着公理,下了死手。沾了挚友的血,坐上了宗师的宝座。 “我杀了你,算不算提剑全了你的清名?后世千秋,你便仍是霁月第一剑。我不曾做错。 ……今日,你又为何来索我的命!” 白行玉将锦水将双泪顿入雪中,轻声答:“我不是来索你的命的。”那些恩怨前仇,他没兴趣。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你何故来此处?” “我来找一个人。” “呵,你们二人要合力杀了老朽?” 白帝问真源肃杀之气破开一道雪痕,剑气撩开白行玉鬓边长发。 “不。”面前青年摇头,眼眸轻抬,认认真真,“我们二人要回家,马上开春,要种芍药、架葡萄了,还要给腊梅修枝条,给金围带换个大些的瓷坛。” 老者惘然一刹,竟仰头大笑不止,再无平日肃穆风范。“可笑。” 故人与故人之子的身影渐渐重合,晕成漫天风雪中的一道颀长月白,老者双目猩红,“幽人。”他喃喃分辨着,“什么芍药……葡萄……可笑。你和你的父辈太像。一样的可笑。” 他曾想过好好抚养那个遗孤的。但看见那张脸,便日日梦魇。 “你不想知,当年老朽与……挚友到底是如何反目……还有绣阁……你的父母的江湖名号……你若伙同那个衰兰杀了老朽,便永远不能知这一切真相。” “谁在乎。”白行玉神情淡淡, 他没有再唤一声师尊。 “让我见他。我要带他回家。” 这是唯一真相。 楼上,一人几乎失了明,乱了心神。他蜷起膝头,大盗本就敏感的听力,此刻更加敏锐,雪声、剑声,扰得他耳畔嗡嗡痛痒。 古鸿意听见了锦水将双泪落地的声音。 扑朔。落了雪地,溪流一样。 然后,白帝问真源顺势挥出的声音。 “白行玉!”他跌跌撞撞站起,顾不得看不清道路,几乎是滚到栏杆边,往下望去,一片白茫茫,看不见。 但寒风把血腥气送进鼻腔。 古鸿意愣在栏杆处,手掌紧紧抓着栏杆,指尖用力发白,渐渐泌出血迹。 他该知道的,一年前,白行玉是被白帝问真源贯穿了一剑,才匆忙逃出剑门的。怎么可以让他独自对战剑门宗师。 听得不错。刚才锦水将双泪落了地,剑脱手而去。 高处风声凛冽,鼓动着耳朵一阵阵钝痛。 他们两个手中都没有剑了。 真的要死了。 古鸿意指尖不住发力,泌出暗红血珠,竟笑了一声,“不会真要死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吧。” 他翻出袖中的火石,一阵摩挲后便引了火,合于掌心等火燃旺,便扯去对酌时案前的绮罗,火苗霎时攀上锦绣。 但他看不见了。 他跌跌撞撞站起,不管不顾地循着楼下打斗的剑声走去,腿脚被磕出一块块黑青也毫不在乎。临窗,循声,他把那绮罗一抛。 大不了全烧了……死也要给我们二人陪葬! 他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合起手掌,慢慢瘫坐下,虔诚祈求。 薄唇轻颤。 他听到了剑声。 ——霜寒十四州! 霜寒十四州的剑声,此生再熟悉不过的剑,窸窣,从雪地中抄起,挥出,铺天盖地血腥气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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