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闻攥着密报的手指紧了又紧,低声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这些渣滓与他们背后的贪官蠹役蛇鼠一窝,就如树木内里的蛀虫,正在从根基上腐蚀朝廷。 但他们又清楚,如果真要下决心清扫干净,势必处处受阻,甚至寸步难行。 纪闻道:“这次走漏风声后,他们定然有所收敛,短时间都不会再犯了。继续查下去,怕是困难。” 梁承骁颔首:“孤知道。” 他扯了一张宣纸,提笔批复,头也不抬道:“现在还不是发难的时候,留着这些把柄,以后自有用处。” 纪闻站在旁边,屏息看他写完,等纸张上的墨迹晾干,才小心地接过收了起来。 将密信藏进衣襟后,他忍不住问:“殿下,您是怎么想到要查倚红楼的,是因为昨日那个……”从楼里带回的人吗。 梁承骁搁笔的动作顿了顿,神色显出几分怪异:“是,也不是。” “孤本来以为他又是哪方派来的奸细,没想到竟查出了这样一番来历。” 这次倚红楼东窗事发,纯粹是个拔萝卜带出泥的巧合。 听闻昨日太子从楼里带走了人后,鸨母和那做牙侩营生的汉子也察觉出了不对。不过前者见惯了大风大浪,强作镇定,后者却畏惧被推出去顶罪,连夜卷铺盖跑路了。奉命追查的暗卫在半道截住人,阴差阳错从他口中撬出了这些腌臜事。 要是那牙侩硬气些倒还好,偏偏此人不是什么宁折不屈的人物,暗卫一上刑,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不仅楼里做的什么拐卖生意,连那出逃的美人是从哪条暗线上买来的,接头人是个脸上带刀疤的大汉,花了几百两银子,都讲得一清二楚。末了,还痛骂那刀疤脸黑心贩子,竟将带把的男人当娇滴滴的小娘子卖,害得他到处转不出去手。 “……” 暗卫将审讯得到的情报一一转述时,梁承骁的第一感觉就是荒谬。然而静下心仔细想想,又挑不出明显的不对。 “此人来历不明。”梁承骁道,“吩咐底下的人,顺着那牙侩给的线索继续查。” 纪闻仍有些莫名,以他的视角,完全不觉得那清凌凌的美人儿有什么可查的,但本着对太子爷的信任,立时应下了。 梁承骁一瞥他的神情,就轻易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想,神色复杂道:“昨日在倚红楼,孤只是跟他打了个照面,他就闻出了孤身上阿红花的味道。” “……”纪闻一愣,下意识说,“这不可能。” 阿红花一事,向来是东宫的秘中之秘,知情者屈指可数。 三年以前,从于太医被提拔为院判,为太子诊脉时起,就开始对太子的饮食药品动手脚,起初只是掺杂有微量的毒物,而后见无人发现,剂量逐渐增大。 若非梁承骁向来谨慎,发现不对后及时停止服用,又秘密处置了一批内侍,换成自己的心腹,此刻怕是药石罔医。 即便如此,他还是受了那不知名毒物的影响,夜晚时常剧烈头痛,不得安眠。 这些年里,纪廷寻访遍了名医和江湖中擅毒者,也找不出奇毒的名字和来源,只有一见多识广的游医在查看后,说年轻时曾在南越的边疆见过一味相似的毒药。 那种毒物提取自一样名叫阿红花的植株,气味清苦,与中草药无异,毒素发作缓慢但十分顽固,长期服食可使人性情大改,变得暴虐残酷,不近人情。身中此毒的人,后期无一例外地患上了癔症,最终神志恍惚,自戕而亡。 至于如何根除,那老大夫摸着花白的胡须,遗憾地表示无能为力。 三年过去,不管东宫众人作何努力,这条微薄的线索还是将近中断——偏偏在这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节骨眼上,冒出了一个能准确辨认阿红花的人。 但梁承骁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纪闻收起了原本有些轻视的态度,皱眉问:“如果是真的,可那人的年纪最多不过及冠,他从何处得知的此物?” “民间向来藏龙卧虎,如果家中有师承,他知道这些也不算奇怪。”梁承骁淡道,“但孤疑心的不是这个。”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但纪闻跟在他身边已久,光看他逐渐变冷的神色,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登时背后冒出凉意。 ——如果说,对方本就是龙椅上那位派来的呢? 这些年里,晋帝曾无数次往东宫安插过眼线。都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虎王已经老迈,对着爪牙锋利,又年轻力盛的儿子,或许曾经有过慈爱,早被一日胜过一日的忌惮取代。 人到底与畜生不同,狮虎可以通过撕咬争斗决定种群的首领,人却高明也卑劣得多,往往藏于暗处的,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纪闻咬牙道:“殿下,要不然把他交给暗部,上几次刑,他就知道说真话了。” 梁承骁没有立刻答话,他翻看着桌上的纸张,过了半晌,才道:“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孤留着他另有用处。” 从昨夜到今日,翠玉轩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被监视的暗卫记录了下来,并同医师下的诊断,一齐送到了他桌案上。 纪闻见他陷入沉吟,领命之后就识趣地退下了,为防打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微风簌簌摇动窗外的腊梅,将暗香若有似无地送进一线。梁承骁立于桌前,看着宣纸上的墨字,莫名地有些出神。 谢南枝。 他想着这个名字,无端回忆起昨日在倚红楼的床帐里,无意嗅到的一段冷香。 ——就算是胡乱起的字,倒也诌得挺贴切。 挥散不合时宜的联想,他轻嗤一声,合上了密报。 — 是夜,翠玉轩。 书棋先前一直在外院做事,除却远远地打过几次照面,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太子爷的机会。 从下午起,他就紧张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回头看谢南枝安然坐在桌边,就着茶水用了好几块梅花糕,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公子,您不用换件衣裳,或者准备一下吗?” 谢南枝其实觉得这里的糕点一般,但出自骨子里的良好教养,还是慢条斯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又用清茶漱了口,才问:“准备什么?” “……” 书棋很想给出一点建设性意见,但他本身也是个半大少年,人事那是半点不通的,面红耳赤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南枝一瞥他的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对方羞于启齿,他也当做听不懂。 在当下,他更关心的另有旁事。 他拿帕子擦净了手,问:“你这么畏惧太子,他的脾气很不好么?” 他自以为是随口一言,书棋却霎时变了脸色,几乎要扑上来捂他的嘴,惶惶然道:“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南枝蹙了蹙眉,避开了他的动作,以为这小内侍只是单纯畏惧太子的权势,于是淡道:“你不用惊慌,这里没有其他人听着。” 其实下午的时候是有的,不过到了晚间时分,那些监视的耳目不知为何,都悄然不见了。他虽然有所感觉,也只当做不知。 当然,出于一些善意的考虑,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书棋。 书棋还是有点不安,警惕地往窗外张望了一番,见无人路过,才稍微松了口气。 看谢南枝坐在原位,等着他的答复,书棋踌躇了好一番,又把窗门关紧实了,小声道:“您可千万别被外头的传闻误导了,殿下不是脾气不好,他只是……只是时常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才会看上去残酷暴躁的。” 谢南枝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看不出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过了片刻,又说:“我不是上京人,对太子也只是听过而已。现在到了这里,心中十分忐忑,你还知道什么有关太子的事,可否与我讲讲。” 话是这么说,但他本人神情冷静,坐在这里跟坐在自家院子差不多,看着完全不像是“心中忐忑”的样子。 书棋在心中犯嘀咕,可对着这样一张艳丽到过分的脸,哽了好一会儿,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宽慰自己,公子可能是不善表达,其实内心是很向往殿下的宠爱的。 于是他问:“公子是想了解哪方面的事呢?” 谢南枝想了想:“那就从头开始吧,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么。” 这个上京人人都知道。 “是。”书棋没有考虑,就很快回答了,“皇后娘娘出身望族孟氏,殿下是她唯一的孩子。除却皇后以外,孟氏还有一位功名显赫的将军,如今正镇守北境,是殿下的亲舅父。” “哦?”谢南枝起了点兴致,“那除了太子,皇帝还有其他成年的儿子吗?” 书棋点了点头:“还有几位王爷。魏王是荣贵妃的儿子,因为母亲得宠,又占了个长子的名头,很受陛下的喜爱,只是不学无术,经常在外头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 “燕王是宫里一个不受宠的嫔妃生的,好像是打娘胎里带出了点毛病,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好,在府里安心养病,很少出来露面。” “剩下的就都是未成年的小皇子了,如今还未出宫立府呢。” 谢南枝听得很认真:“这么说来,太子应当是这些人当中,皇帝最器重的一个了。” 说起这个,书棋顿时与有荣焉:“那是自然。殿下出生不久就被册立为了太子,五岁能诗,七岁能射,十七岁入朝时,连最古板的老臣都要赞殿下一句蓄不世之材。” “朝中的大人们都说,倘若殿下再早生几年,估计那楚水南岸的越国早就改了姓道了,哪儿还会有那越帝和端王的事儿!” 起了话头后,他很有些滔滔不绝的意思。 谢南枝开始还客观地听进了一两句,到后来越听越离谱,只好无奈地打断:“好,我知道了。” “你刚才说他的头风症,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书棋顿时噎住了,神色几番变化,欲言又止地嗫喏道:“这……” 谢南枝沉吟片刻,搜寻了一番脑海中为数不多的记忆:“头为诸阳之会,人的气血皆上注于头,只有内伤诸疾导致气血逆乱,瘀阻经络,才会生痛。” “照理说,宫中聚集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只是治疗头风,应当不在话下吧。何至于叫他疼痛难忍,以致暴躁失控。” 书棋吞吞吐吐说:“殿下的身体都是御医在负责,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是很清楚……” 刚说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不是说要了解殿下么,怎么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宫里的事。 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谢南枝可能是忘了,贴心地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这些都是小事。”书棋咳嗽了一声,提示道,“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如今还未娶妻,后院也没有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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