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云的眼眸变得冰冷,分明是暖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眼里却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他梳洗得干净白皙的脸上,那块红斑格外醒目,暖春化开了冰雪,水从祀堂顶部的飞檐滴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明镜,巫山云无意一瞥,便看见了那醒目的一块儿。 他的眼真的红了。 那是什么? 是怒,是气,是不甘,是在使用了一个小伎俩后得不到回应的心灰意冷和得到这傻子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后又担心失去的狼狈不堪。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巫山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世界。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巫山云却感到自己的希望在一丝一丝泯灭。 机会.......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可似乎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会在今年的冬日冻死在这一方之地吗? 或许更早,他想,他会在某一个夏日,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某个晚上,被他那失心疯死了的的乳娘一同拉下地狱。 腐烂在泥土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恶臭。 巫山云的手再次放到了那块红斑上,身上的衣服破旧,时时散发着经年累月无人照料无人清洗难以言说的酸臭。 他那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尖锐指甲逐渐开始用力,直到面上那一处肮脏的红斑被他缓慢扣出一条又一条血印,直到面庞上的血液滴落在他破了洞,不合脚,足足比他的脚大了一倍的女式宫鞋上。 看着脚上那两双大小样貌不一,且脏到看不出模样的女鞋,蜿蜒的血迹就挂在巫山云脸侧。 在嗅到血腥的那一刻,巫山云暴戾的情绪意外地得到了抒解。 巫山云笑了,笑得风轻云淡,仿佛之前的狼狈、恐慌等等,这一切,都不过是短暂绝望的幻觉。 他像一个没有讨到糖的孩子,在失望委屈这些重大情绪前被击垮了一瞬,之后便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又站了起来,继续以孱弱的身子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 可那粒种子终究还是埋下了,这疯狂的情绪被卷袭在种子里,终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闭上了眼,曾仓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 “你的脸.......”曾仓惊叫了一声,瞬间蹲下身,抱住了巫山云。 尽管巫山云身上的衣物已经许久没洗了,尽管巫山云浑身散发着恶臭,尽管巫山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 可他就这样抱着巫山云,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给你...你买...买鸡腿...别...别怕,别怕。”曾仓说。 巫山云有些近乎纯良的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这个人觉得他会怕? 曾仓从自己紫色太监服的下摆伸进去了一只手,拿出了他要给巫山云的东西。 他本来想给巫山云一个惊喜的,在巫山云吃完今天的菜团子之后,他去给巫山云打水,一来二去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东西。 “这是.......”巫山云的双眸有一瞬失神。 曾仓取下了那块包裹着那一团东西的布,那布是干净的,至少比曾仓现在穿着的衣服要干净得多,所以曾仓选择用这块布捂住了巫山云额上的伤口。 暖意自身上传来,巫山云一只眼被那按在额头上的粗布遮挡,一只眼露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曾仓和曾仓手里那一团明显很新的衣物。 巫山云那宛如死灰般的心中,逐渐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迫切地想要点什么,从这个傻子的身上讨要点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给你买...买的。”曾仓咧着嘴,吃力地说。 “是什么......”分明一眼就看得出的东西,巫山云却生生接连问了两遍。 “衣服。”曾仓说,“鞋,皂角......还有牙药.......” 衣服和鞋巫山云倒不意外,可皂角和牙药,那是很贵的。 “为什么?”巫山云问着他,眼睛从那一堆东西上又移到了曾仓的脸上。 他不能给曾仓什么,可曾仓似乎什么都愿意给他。 在平民百姓眼里,皂角尚且不算贵重,可牙药...... “嘿嘿,”曾仓傻傻地笑了,“牙...牙药和皂角都...都是阿涣做...做的。” 原来如此。 巫山云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他一把拍开了曾仓的手,自己捂着那块布,又有理霸道地从曾仓的手上抢走了那干净的新衣和洗漱用具,倨傲地走进了祀堂。 曾仓摸了摸头,他转不过弯儿来,不过他看见巫山云笑了,便知道巫山云是开心的,于是,他挑起水桶,便又去抬水了。 这些日子他家里竟也渐渐富裕了,托了这阔绰杨公公的福,他甚至能为曾涣和巫山云买新衣了,手上的钱一日一日地多了起来,都在交由曾涣管着,只不过,他也时常虚报,只为了能省出些钱来偷偷为巫山云买吃食用品什么的。 曾涣将曾仓这些自以为人不知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拆穿,只是时时还是有些吃味,心里对巫山云这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子颇有微词。 元明二十二年春,徐昭仪失仪,着降为正二品婕妤。 同月,皇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孟涟泛,毓质名门,温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美人,赐号“涟”。钦此。 涟美人倚靠在贵妃榻上,慵懒地看着窗外的红梅,皇帝知她喜红梅,喜燕雀,故而遣人将那只迎风立在万丈悬崖的不羁红梅挖到了这深宫,供她一人亵玩。 寇红的指尖抚上唇角的胭脂,炭笔画的眼线几欲斜飞入鬓,唇侧的两点假痣和如黛的娥眉愈发显得她两颊红润,肤白胜雪。 “她还在骂本宫。”涟美人轻启朱唇,话语轻而柔顺,媚意在不经意间自她唇角的三分弧度流露。 饶是跟了她九年的贴身的大宫女,亦会被她这副模样摄住。 “是......娘娘。”那大宫女小心翼翼回话道。 “翻不起风浪的东西,”涟美人翻了翻皓腕,看到了腕子上醒目的红绳——皇帝给予她的定情信物,她眼眸中的轻蔑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本以为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竟能让圣上如此垂爱。” 她这一声圣上叫得毫无敬意,甚至十分轻佻蔑视。 那大宫女的后背瞬间覆上一层冷汗,她跟着小姐一同入宫,生小与小姐一起,自然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性与手段的。 “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罢了,”涟美人的语气中有着无尽的讽刺,“那皇后倒是有趣得紧呢......莫清霜......莫家人。” 那大宫女的脸色瞬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菊香,认着点主子,皇后的帕子,不是人人都能拿的。”涟美人叹惋着,似乎语重心长,她理了理云鬓,动作慵懒随意,“下辈子,莫要再收她的帕子了,你看得见的,是她帕子里的金子和给你弟弟的那委任状。” “看不见的,是这宫中,无处不在的蛇蝎。” 凄厉的惨叫被堵在口中,一个宫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第七章 栽花 冬日的雪彻底融完了,徐昭仪失宠的消息传不来冷宫,杨公公用曾仓用得应手,便想让曾仓留下来,永远留下来。 他本是想哄骗着曾仓签下卖身契的,谁料曾仓前面被他哄骗着,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茫然点头,一旦他拿出契纸,曾仓便惧怕得白了脸,在脏乱的马厩里四处躲藏,如窥虎狼。 杨公公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杨公公皱了皱眉,面色不虞道:“不就是一张纸吗?你躲甚?!” “小...小人...怕...”曾仓躲在栓马柱后面,只露出了一只眼,畏缩害怕地看着杨公公。“我...我...爹娘...死...有..有这种纸。” 杨公公心里憋火,却又不好强行将这人高马大的少年按着画押,怕脏了自己的手,所幸甩袖,沉下面色道:“如今活儿轻了,从前每月八十文,如今每月便五十文。” 曾仓满头大汗点了点头,仍躲在柱子后,不肯出来。 杨公公甩袖,冷哼了一声,骂道:“没脑子的东西!还不赶紧跟杂家进宫去!站在那柱子后作甚!” 曾仓唯唯诺诺地走了出来,健壮的少年将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模样好不搞笑,简直要令人笑掉大牙。 曾仓仍穿着紫色杂役袍,在这次入宫时,他低着头,杨公公进了杂货房给他拿了把秃了的扫把,半阖着眼不耐命令道:“自此处,至冷宫,扫了去。” 自这里到冷宫足有数里,于是曾仓拼命地开始扫…… 这倒确实比挑水简单,也轻松。曾仓想,他挑水时,一缸水要挑五十桶,他一次能挑两桶,一天里要挑二十五缸水。 他喂马值的是辰班,卯时一刻至巳时一刻。 冬日时每每都要挑水挑到天黑,如今却是快得多了。 宫门亥时一刻关,他扫扫歇歇,扫完不过才未时七刻。 曾仓自然是不知道时刻的,他看着那还没有落到树梢的太阳,在仔细打扫过这一段路后,他兴高采烈地去往了冷宫,却看到了巫山云脸上青紫的伤痕和散落满地的竹简。 那些破旧的竹简被折断,打翻的墨砚磕破了一角,劣质的毛笔不知所踪。 巫山云的面色那样平静,他身上曾仓为他新买的粗布衣服破了个大口子,露出干瘦的身躯。 曾仓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难过。 “他...他们,会遭...遭报应的!”曾仓恨恨道。 “没有人会遭报应。”巫山云平静地说。 “你是...是神仙下凡!”曾仓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肯...肯定要遭报应!” “我说了,没人会遭报应!”巫山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上的已然被破坏得不能用的砚台砸在地上,那砚台破了一角,这一砸,这一角是它的破绽,它没有看上去那么坚不可摧,再次被狠劲砸在地上,墨黑的砚台瞬间四分五裂。 “我不是什么狗屁神仙!”巫山云逼近曾仓,双眸充 血,声嘶力竭吼道:“我就是个废物,就是个废子,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碎,不详之物,你懂吗?!你懂什么?你不过就是个傻子!我连你这个傻子都不如!你懂什么啊!” 曾仓似乎被这样的巫山云吓到了,他不断地被逼着后退,呆愣着,促狭着,甚至......在害怕着。 曾仓从小就不擅长辩驳,他小声地在嘟囔着些什么,巫山云却无心再听了。 “你能帮我什么?!”巫山云阖眸,无力地说,“你能有什么用?” 这两句话究竟是说给曾仓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巫山云已经分不清了。 他太累了,累到想一睡不醒,想纵身跃到那满是水的井中去,同那被那些狗奴才扔进井中的,他唯一拥有的一支破笔,沉到水底,得到永世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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