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还能怎么办?反正这些人口中骂的话,姚元靳是一刻也不想再听,也不敢再让李熙听了。 姚元靳害怕会出事, 他身后可还跟着那么些士兵,他的队伍在连日奔波之下, 已经很疲惫,若再因为这场闹剧影响了士气,就真得不偿失了。 想法挺好的,可惜这群人不听话,也不怕死,他们发现硬来不行,就换了讨粮食的方法,不再拼命往前冲了。 这群人就像撕不干净的狗皮膏药,姚元靳派人将他们驱逐到道路两旁,不许他们再靠近粮食车,他们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姚元靳往南走,不想再往北了。 往南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车,往北却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的城池,大家伙儿现在只是饿了,又不是傻了,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才能让自己活得更久。 气氛很沉重,李熙还是没开口,也没下马,但目光在那些身形瘦弱的流民中来回梭巡,似乎若有所思。 转眼车马又动起来,听命驱赶流民的士兵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不敢拔刀,连出声呵斥也小心收敛着,作用聊胜于无,并不能让这些追着他们的流民放弃讨食。 天太冷了,渐渐的有人体力不支,跟不上来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老人,后来就连年轻人也开始追不上,他们接二连三地扑到雪地里,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越来越多的士兵对此看不下去,劝他们往北去,不要再跟着这只运送军粮的队伍。 往北走——只有回头往北走,才有可能活,如果只因一时不忍,就把军粮分给沿途遇到的流民,岭南那边就没吃的了。 道理虽然都懂,但经历这么一遭后,士气难免有些低迷。 并且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开始偷偷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口粮分给他们。 然而士兵们这样的做法,却只会让这些已经饿疯了的老百姓更不想回头,也更加坚定他们跟着这支援军的决心。 就这样,这支援军南下的速度,被守在道路两旁的流民们拖得非常慢。推搡争执间,正当姚元靳痛定思痛,打算就此狠下心肠,下令全速前进,不要再管这些流民死活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道路左边忽然传来声突兀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尖锐的哭声。 出大事儿了,这回倒下的,好像是在当地很有名望,口碑很好的一名族老,凡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似乎都跟他沾点亲,也都很尊敬他。 这个人的倒下就像一声雷,把大家都劈懵了。人们不再往前走,反而都一窝蜂似的扑到这人身边,抢着把自己刚刚从士兵手中分到的一丁点食物给他吃,生怕他真死了。 人群之中,表现最为激愤的,便是刚刚带领流民抢粮食,故意拼命往马蹄底下钻的那名瘦弱青年。那青年好像很愤怒,他先是低头瞧了瞧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老人,又抬头瞧姚元靳,然后忽然恶狠狠地低吼一声,使劲朝姚元靳的马脖子撞过来。 “不活了!活不下去了!你们有这么多的粮食,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你们简直比南月人还可怕!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即便我们走到了地方,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城的!他们不会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开义仓的!” 青年声嘶力竭,扯开他那破锣嗓子,伸双手抱住姚元靳的马,甚至不惜被马儿拖行,“口口声声说什么保护我们,可我们都快死了,你们甚至不愿意分一点吃的给我们,我们只想要一点吃的啊!我们加起来才这么一丁点的人,能吃你们多少饭!?我们、我们平时明明也交税了呀!难道你们现在运送的这些粮草,里面就没我们的一份?” 越说声音就越大,双脚都被埋在雪堆里的碎石划伤,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简直是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有青年带头,道路两旁的哭声此起彼伏。 另有些脾气更暴躁的,眼看姚元靳不肯停下,就看准时机,干脆一把拔出身旁士兵的刀,向前奋力挥砍时,口中还在不停咒骂。 “不活了!不活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保护我们的兵,你们是兵匪!是保护那些京中贵人的兵,是保护皇帝的兵!快给我们粮食!快把粮食给我们!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粮食!我家今年交了税的!我家今年交了好些粮食的!我只要我家交出去的那一份!我家妻儿也是要吃饭的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人匆忙按住。有些士兵心肠好,还本能伸手去捂他的嘴,并拿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李熙的方向。 事已至此,姚元靳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被迫勒停了马,垂首看一眼被他胯.下马儿硬拖着往前磨蹭那青年,也没忍住扭头看李熙,似是欲言又止。 这样下去不行的,人心已经散了,就算强令大家甩开流民,日夜兼程地往南走,大家的速度也会变慢,闹不好还会有逃兵。 因为姚元靳方才已经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负责驱逐流民的那些士兵里,似乎有人碰巧和这些流民是老乡,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对劲了。 姚元靳对此实在没办法,他等不到李熙的提点,便只好主动去询问。 姚元靳命人将青年从他的马脖子上架开,神情有些慌张,想问李熙现在该怎么办。 不料还不等他开口,李熙就忽然抬手,指着方才那带头闹事的青年说:“搜他的身,他身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姚元靳和青年都愣住一下,反应最大的就是那青年,他当即朝李熙撒起泼,对李熙大声骂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我虽然读书少,却也认得一军元帅的铠甲!你没资格管我!” 李熙听罢便冷笑,垂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你问我是谁?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朕碰巧也和你家那主子一样,姓李,单名一个熙字——难道你家主子在给你下令时,竟没叫你提前认清朕的画像么?还是说他觉得朕不敢随军?所以没准备?” 李熙旁边,姚元靳也是个聪明的,刚刚只不过是突然见到这么多流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脑筋有点锈住了,此刻听见李熙这样说,立刻就回神,蓦地扭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还想争辩,却听李熙喊人死死地按住他,对他厉声说道: “竖子小贼,朕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直到那名老者力竭倒地,所有人都去帮他的忙,然而就只有你,只有你扑过来拦我们的马。” “比起你身边那些真正的流民,你力气很大,嗓门也亮,头脑又清晰,看起来虽然也跟着他们饿了几顿,却还不到真快被饿死了的地步。除此之外,朕还看到方才有士兵偷偷分给你们粮食,你身边的人都去抢,只有你在往后退,而且落在雪地里的脚印,明显比那些同你身形相似,年纪相仿的流民更深——你身上分明就是有负重。” 这青年听罢,见自己身边无论是流民还是士兵,都纷纷转身朝他看过来,立马就想跑,却被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地擒住双臂。 眨眼间,随着李熙自爆身份的话音落下,流民们都不敢再哭。 于是很快的,有人从这青年扎紧的裤腿中搜出吃食——那是一些被事先切成了小块,方便隐藏的干饼,还有一些生米。 饿了就偷偷在夜里吃干饼,嚼生米,饮雪水,这些食物已经足够他活着走到下一座城。换句话说,他根本就用不着这么拼命的带其他人抢粮食。 眼下铁证如山,这青年见事情败露,先是急得口不择言,胡乱为自己辩驳,只说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他身上有粮食又怎样?难道在生死面前,不想把自己的饼分给别人吃,就要被李熙这昏君大言不惭地污蔑成奸细吗? 但李熙对此却不以为然,只笑着问他:“所以啊,你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饼和米呢,莫非是在你们家乡那座被烧毁的义仓吗?朕现在怎么瞧着你手里那米,有点像是我朝常常用来充实义仓,以备不时之需的米种呢。” “况且就如你自己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既这样自私,连口饼都不愿分人吃,又怎么可能会在带着他们抢军粮时,表现得如此大义凛然,悍不畏死呢?嗯,想来你这个人也是挺有趣儿,朕观你一切言行,竟一时猜不出你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了。” 言罢,鸦雀无声。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拨了。李熙这样说话,就是在提醒道路旁边的那些流民,让他们仔细想想,千万不要轻易放过烧毁义仓的罪犯。 但天地良心,当时奉命放火的还真不是这青年。他在情急之下,仓皇张望,看到好多人都开始面带怀疑地瞧他,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白。 但这青年反应也很快,他莫名其妙地被李熙泼了一身脏水,只是愣住片刻,便继续高声为他自己叫冤枉。 “你这昏君!你别污蔑人,我根本没有烧义仓,这米是我在义仓被毁后,守在路边捡的!再者大家都说上天降罚,乃是为君者德行有亏的缘故,你现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污我是南月奸细,那我、那我也可以说,我说你得位不正,你满手鲜血!我说今年发生在长澹境内的这些天灾和兵祸,都是老天爷要罚你,你敢说不是吗?你敢当在大家面前,说你如今是问心无愧吗!?” 话落,在场突然就再没一个敢吱声的了。 谁敢张嘴呀,外面流言传的那样凶,他们都曾听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分真假。 偏偏这青年还对他现在造成的混乱不满意,趁机又叫道: “而且你刚说我带人抢粮食,是装着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你难道就没伪装吗?你难道就不是贪生怕死,佛口蛇心吗?你现在口口声声,试图将焚毁义仓,煽动暴乱,还有带头抢夺军粮的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可就连你自己方才也说过,你已观察我很久,早就看出我不对劲了,却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非得等到那么多人倒下去,等到群情激奋,等到就连士兵也很难再护住粮食车时才开口?你难道没看见他们就快死了吗?你——你心里到底是真觉得我有罪,还是在找借口让大家不再怨恨你,你说得清吗!哼,话说得好听,你如果真爱民如子,又为什么不放粮食给他们?他们一共才能吃掉多少粮食呢!” 条理清楚,句句都抓要害,让李熙都听得不禁为他叫声好,夸他好一张巧嘴。 很精彩的驳斥,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青年说到最后,似是有些口渴了,他气喘吁吁地弯腰,将眼睛瞪得圆,眼睁睁看着李熙不发一言,只随手抽了姚元靳带在腰间的刀,骑马朝他逼近。 四只马蹄在往前迈步时,溅起细碎的雪块,李熙横刀在前,正手握刀柄,骑着马冷冰冰地绕这青年转圈,然后居高临下地伸手,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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