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只管温温地笑,阖眼说:“我算什么大树,只要圣上下道旨,我就没脑袋了。” 话说得谦卑,语气却阴狠。 李熙远远看着裴怀恩,忽然意识到,原来裴怀恩早已厌倦了跪在一人之下。 嘴里说着自己是圣上的一个奴婢,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圣上。李熙暗暗想到:或许裴怀恩这个人也是藤,但是棵毒藤,迟早能把被他攀附的那棵大树绞死,爬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李恕说得对,待承乾帝一死,无人能压得住这棵毒藤,晋王不成,齐王更不成。 虽说在这几个兄弟之中,晋王是最有可能与裴怀恩分庭抗礼的……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他只想晋王死。 十六年边关苦寒,两年寄人篱下,九死一生,终日惶恐,唯一待他好的舅舅惨死在马蹄下,母妃更于宫中郁郁啼血…… 都言血浓于水,可是他的这些血脉至亲,又有哪个是真的希望他活? 裴怀恩厌烦李家,难道他李熙就不厌。 是以…… 裴怀恩要报复李家,要夺李家的江山,要把未来的九五至尊,训成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一条疯犬,他李熙就算知道,又为什么要去管。 说到底,除了晋王不行之外,谁做皇帝,谁留骂名,又与他何干。 他只想长命百岁,只想不辜负淑妃留给他的那个长命锁。 活着,活下去,只有把眼睛睁到最大,一直睁着,才能替当年死在桓水的三万将士,也替他自己,看到那些作恶小鬼的下场。 这么想着,李熙便再拱手,对裴怀恩说:“厂公,那诏狱是什么地方,您也知道,您既愿意给我真凶,我会让他开口的。” 裴怀恩闻言寂了寂。 说话间,十七已再迎上来,一言不发地抖开大氅。 裴怀恩这回没伸手,反而转身看向李熙,对十七说:“得空也把六殿下的路修一修,又窄又黑的,来回太辛苦了。” 说罢往前行了两步,走到靠墙的书架前面,抬手转动花瓶。 咯吱一声,墙上便开了道“门”。 “六殿下会审讯人么?”临离开前,裴怀恩话锋一转,很和气地叮嘱着。 “既然不便留伤,就别让他睡觉了,找块草垫子贴在身上,拿棍子去打,再不济……倒吊着把脑袋浸在水里,如此反复数次,他又不会武,该是顶不过五天的。”
第014章 神武 和预想不同,黄小嘉那嘴仿佛被人缝住了,出乎意料的硬,孟青山带人悄悄审了他几天,没审出结果来,愁得连吃饭都不香。 到了第四天,日上三竿时,李熙一夜没睡,满身疲惫地从诏狱里退出来,坐马车往回走,不得不开始琢磨别的审讯方法。 中途路经承天殿,看见文武百官个顶个地垂头丧气,从殿内结伴走出。 大约是愁者相怜的缘故,李熙见状便撂下车帘,喊停马车,转头问身边的玄鹄,说:“今天这么晚退朝,是有大事么?” 玄鹄抱剑端坐,目不斜视,闻言冷哼一声,说:“什么退朝晚,今天压根就没上朝,肯定是又折腾到现在才消停。” 李熙说:“怎么回事。” 玄鹄看了他一眼,解释说:“清晨来接你时,得知圣上称病免朝的消息。听说各位大人们不愿走,执意要去圣上养病的高阳殿,亲手将折子交给圣上,但裴怀恩不允,言道不能打扰圣上的清净。” 李熙若有所思,又撩开帘子。 此时天气晴朗,风却很大,李熙看见年近古稀的内阁大学士,杨思贤杨大人被福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迈下台阶,额上缠着圈棉布,走两步,便要停住揩泪。 李熙动容地看了半晌,说:“两边闹起来了吧。” 玄鹄就点头,说:“闹得厉害,大臣们不满裴怀恩放肆,相约在承天殿内长跪不起,说什么也要见圣上,裴怀恩嫌他们烦,就以朝堂狂嗥,不敬天子为由,让锦衣卫当场摁住了几个。” 李熙沉吟半晌,伸手指指杨思贤,说:“杨大学士也受牵连了?” 玄鹄挠了挠头,脸色一瞬变得古怪。 玄鹄说:“这倒没有,杨阁老额头的伤,全是由他自己撞出来的。” 李熙咦了一声,说:“快七十岁的人了,折腾什么。” 玄鹄听了,也没忍住往外看了眼。 “这就说来话长了。”玄鹄沉声说:“据传杨阁老是裴怀恩父亲的老师,当年裴家出事,杨阁老还为裴父求过情,认为案情蹊跷,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落井下石。” 李熙讶然说:“杨阁老相信裴家的清白?” 玄鹄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相信的。传闻当年事发之后,杨阁老原本已经答应了裴父,要救裴怀恩,却不料裴怀恩竟然被收进宫,由此与他断了联系。等到十年之后,两个人再相见,裴怀恩已是性情大变,但对杨阁老一直很不错,愿意敬着他,逢年过节也去探望他,估摸是怕落人口实吧。” 李熙觉得挺稀奇,说:“裴怀恩若是害怕挨骂,就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嚣张了。再者杨阁老素来清廉,德隆望尊,乃天下文人之首,平素最厌与小人相交,如今怎么也愿意和裴怀恩来往,没有把人轰出门去。” 玄鹄冷声说:“可能是盼着他回头,但没有用,裴怀恩就是只名副其实的白眼狼,谁都养不熟——这不今天就和杨阁老闹翻了,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了。” 李熙望着马车外面,说:“怎么呢。” 玄鹄便顿了顿。 “因为工部和礼部都托杨阁老上折子,杨阁老要见圣上,但裴怀恩不肯为他破这个例,还喊人把托他上书的那几位大人,都使棍架了出去。” 李熙好奇地说:“什么折子,竟如此金贵。” 玄鹄摇头说:“据说是关于江南水患的折子,谁知道呢,总之杨阁老为此发了大脾气,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摘帽撞了柱,若非裴怀恩身边那个叫福顺的小太监机灵,适时拽了一下,杨阁老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叫人横着抬出来。” 李熙听到此处,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熙说:“是裴怀恩身边的人,救了杨阁老?” 玄鹄连声应是,说:“听站在殿外的侍卫们说,杨阁老平生爱民、敬民,是最把百姓生计当回事的一个人,今天因为水患动怒,头次没再念旧情,当堂就把裴怀恩骂了个狗血淋头,让裴怀恩的脸色都变得不好了,甚至下令杖毙了杨阁老的一名学生。” 说话间,杨阁老已走下台阶,艰难地上了轿。 福顺殷勤地跟着轿子跑,态度讨好,似是在安慰。 半晌,李熙不错眼珠地看那轿子被抬远,眼带狐疑地自言自语着,说:“但是这说不通……就算裴怀恩以往都是在作戏,也做得太真了些,还有杨阁老,那么高风峻节的一个人,怎就如此容忍裴怀恩。” 玄鹄听见了,很不屑地嗤笑一声。 “兴许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父亲当年博闻强记,是杨阁老最得意的门生。”玄鹄语气随意地说:“但就算再容忍,今天不也闹掰了?老话说得好,就是大罗神仙的耐心也有限,想来杨阁老也一样。” 玄鹄把话说得难听,李熙摸着袖子想了想,没再接什么茬儿,而是让马车动起来,继续往回走。 如今之境况,黄小嘉的嘴还没被撬开,哪有心思再琢磨这事。 倒是玄鹄在马车重又走起来之后,倏地稍稍侧首,从飘起来的帘子中间瞧见个人,忍不住高兴地探头出去,扬声招呼说:“吴统领!这边!” 玄鹄喊的声音挺大,李熙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怔,方才的思路就断了。 李熙说:“哪个吴统领?” 玄鹄就说:“就是神武营的那位吴宸吴统领啊,你忘了?有孟青山牵线,人家昨晚来找你,赶上你不在,就同我一起喝了两盅酒,说了些边关的旧事,由此认识了。” 说着又向外喊:“吴统领,人已回来了,您昨夜说有事想求六殿下,不如就上了这马车,与我们一道归。” 李熙坐在旁边插不上话,只等玄鹄喊完,方才哭笑不得地问他,说:“只喝两盅酒,就熟悉成这样了?再说人家可是堂堂的神武营大统领,能求我什么事。” 玄鹄听了就笑,难得笑得很明朗,毫不避讳地说:“吴统领人很好,你见过他就知道,他和这京都中的其他人不一样,从不仗势欺人,是个非常值得相交的人,我见着他,就像见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亲大哥。” 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这马车其实是李熙的,又面露为难。 “六殿下,吴统领只想问你借几天户部的账。”玄鹄担忧地说:“你会让他上车的吧。” “……” 李熙听见这话,心里明了其中缘由,不免有些无奈地看着玄鹄。 “认识这么些天,这还是你第一次诚心实意地喊我六殿下。”李熙说:“就为了这声称呼,我怎能不让,再说我也想见吴统领,想见很久了,没想竟被你抢了先。” 玄鹄闻言眼里一亮,当即又冲外面喊:“吴统领快来,六殿下已答应了您的请求!” 李熙撑额坐在车里,听得很忧愁,免不得又小声说:“别别,我答应让他上车,但没让他看账。玄鹄,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户部那边的人听见……听见我把账目外借出去,非得一道折子写死我不可。” 玄鹄认为李熙太小题大做,浑不在意地说:“偷偷地看,谁会知道。” 李熙欲辩不能,谈话间,吴宸已行到马车近前。 吴宸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死人堆里滚出来,体格生得健硕,虎目鹰鼻,连胡须都硬,讲话嗓门也粗,见了玄鹄就朗声笑,一巴掌揉到玄鹄的脑袋上。 “好小子。”吴宸握着马鞭,策马追在李熙的马车旁边,粗声笑道:“昨夜分明醉得起不来,今天倒精神。” 玄鹄挨了磋磨,把脖子往马车里缩,片刻又探出去。 玄鹄说:“我酒量差一点,但醒酒快。吴统领,您要上车么?” 吴宸便侧过身,往玄鹄身旁看。 李熙心下了然,恰到好处地接着说:“久闻吴统领大名。” 大大的穷名。 吴宸得了肯定的答应,犹豫再三,摇头说:“我就不上车了吧,车里太挤,我骑马跟着你们。” 李熙稍作考虑,欣然应好。 也罢,暂且不去想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个黄小嘉,这吴宸来的很是时候,日后能用到。 说到底,真是多亏孟青山前几日的提醒,也多亏神武营够穷,并且还与神威营结怨甚深。 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待众人行到地方,李熙从马车里下来,将吴宸带进院里,转头嘱咐玄鹄去栓吴宸的马,给马喂草料,暂时支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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