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尚府,不,白府花园的小门。 庄寻伸手过去,想帮忙把那扇门带上,刚碰到门把手,门就被人拉开,穿着便服的白丞相正要往外走,两个人对上目光,庄寻一下子感觉尴尬极了,他干笑一声:“路过这边,看到这个门没关,想帮忙带上来着。白丞相出门啊?” 这话说得,庄寻自己都觉得像是贼,以为这个嗓子不好的丞相会像阴阳怪气赫连琮家丁那样嘲讽自己,没想到对方也干笑一声,看上去尴尬的神情不比自己少:“哦我忘记关了,多谢庄大人,真巧啊,您也从这边走。” 如果不是门上牌子写着白字,庄寻都要觉得这个人是贼,他们俩就像是踩穴的毛贼在后门遇见了同行,说完这些客套话竟然就找不出来什么话可以说了,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尴尬地站着,忽然白丞相向后退了一步:“庄大人进来坐坐?” 庄寻赶紧摇头:“多谢白丞相,不必了不必了,您不是要出门吗?不耽误您时间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庄大人既然来了,不请您进来喝口茶实在不妥。”说着,少白头就像是风一样大步往屋里走,招呼侍女沏茶。 庄寻犹豫着,还是再一次抬脚迈进了那扇门。 花园里的格局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花草少了许多,看样子先前那位徐大人应当也没有好好照料这花园,不知道尚鹤闲看见了会不会生气……这么想完,庄寻又觉得自己傻,他跟上那个少白头丞相,看他钻进原先尚鹤闲住的那个房间里,拿了茶叶罐出来。只是在门口看一眼,庄寻的鼻子就有些发酸,屋内陈设一如往昔,好像随时能跳出来一个乐呵呵的少年人,招呼他出门去哪里玩。 “庄大人坐啊。”少白头招呼庄寻,花园内以往因为太凉从来不用的那套白玉茶几上摆着一份点心,一个胖乎乎的侍女正在沏茶,少白头坐在那白玉石凳上看着自己,庄寻低下头过去坐下。这里处处都是回忆,可对他来说,什么都不一样了,庄寻心里堵得厉害,坐在石凳上,沉默着不说话。 少白头没有注意到庄寻的态度不对劲,还在那边自顾自说着:“庄大人,赫连琮之后没有再来打扰您吧?他们那群人就是欺软不欺硬,陛下也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好直接干涉,若是他们还来纠缠,你直接把他们撵跑就行了,他赫连琮要是不服闹了起来,陛下自然会为你撑腰。只是赫连琮要请你去这去那,一定不要去,臭小子坏得很,保不准打算干点什么。” 庄寻看向少白头,少白头这番建议情真意切,好像他从赫连琮那边吃过很大的亏,庄寻忍不住问:“白大人与王爷是有什么过节吗?” 少白头喝了口茶:“算不上什么过节,真要说的话,希望他只过清明节和中元节。” 庄寻差不多适应了少白头这种说话方式,并且在心里对这句话表示了赞同。忽然一个婢女过来说有信送来,少白头转头去跟婢女说话,庄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对方脖子上有道伤疤。 少白头的头发白皮肤也很白,那道粉色的疤低低勾在他脖子上,被那苍白肤色衬得有些显眼,先前一直被他的衣领遮着,此时扭头才看见一段,不知具体有多长。庄寻心念一动,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来,长相与尚鹤闲完全不同,甚至还不如孙游看上去像,皮肤也更苍白,个子高了些,身板看起来也比尚鹤闲结实许多,根本不怕石凳冰凉,性格和说话方式更像是尚鹤闲的对立面,庄寻又失望了。那个一身少年气爱笑爱撒娇的尚鹤闲如今似乎只是他心上一道裂隙,时时痛楚,却永远无法触碰。 少白头看他一直不说话,只能自己找话题缓解尴尬:“庄大人当初是为什么参的军?” 庄寻看着那杯茶,茶碗也是他不曾见过的,他悠悠叹口气,把所有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了这个少白头丞相。从自己是什么人,到买手炉被抓,到去清风岭,再到追着车辙一路南下,如何遇见孙游,如何被拉去参军,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少白头听。少白头就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眼睛看着桌上的茶壶发呆,等庄寻说完,少白头才抬起眼皮看着庄寻,语气冷冰冰的:“看来您这些年受苦了。” 庄寻的情绪还低沉着,对面的人却站了起来:“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庄大人不如跟我一起在这府邸里逛逛?毕竟您原先住在这里吧?也算是故地重游。” 庄寻愣了一下,对方却已经抓着他的手腕拽着他起来了。那只手刚刚从热茶碗上拿下来,一部分热一部分凉,力道不大不小,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庄寻只能这么跟着他,从花园出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逛。大部分房间与庄寻离开时差不多,也有一些改变了陈设的地方,摆件挂画也少了许多,除了厨房和家丁侍女住的地方之外,大部分房间都闲置了,很多房间只是保持着有人打扫的状态,推开门就能感受到冷清。这里再也不是当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尚府了,庄寻被拽着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悲伤的情绪还没调动起来,这个走路飞快的少白头就已经拽着他去别的地方了。庄寻只能跟着,走在健步如飞的少白头后面,悲伤难过渐渐变成疑惑,这个人这么有活力,为什么肤色那么苍白。 其他房间都已经逛完了,庄寻犹豫着开口:“这些房间都空着,白大人你住在哪里?” “我住花园啊,那边离门近。”一边说着,少白头又拽着庄寻去了花园,推开原先尚鹤闲的房间,这是唯一一个有人气的主人房间,里面跟庄寻走之前差不多,不过这位白丞相似乎是个爱读书的人,原本尚鹤闲用来吃点心喝茶架腿的书案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还有些公文放在书案一角,书案后的博古架原本上面的那些瓶瓶罐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满满当当塞着各种书和文卷,博古架和书案一定很喜欢这位新的主人吧。没有香炉和暖炉,屋里原本放那些东西的地方摆着一些匣子,匣子里是一些卷好的画轴,地上还有几摞用绳子捆好的书。这个房间看上去像是把书房和卧房合在一起了。 “这就是我屋,有点乱。” 剩下几个房间都没什么变化,这位住着这么大宅子的白丞相不知为何就只在自己房间待着,旁的一个房间也不去。最后来到了庄寻原先的房间,推开门就能看到,里面干干净净,能看到的东西都基本上没有变化,但是一看也知道,这里有人打扫,却并无人居住,站在门前,白丞相还在拉他,可他不敢进了。 “这是我原先住的房间。就不看了吧。”庄寻站在门外有些抗拒。 少白头撒开了庄寻的胳膊:“庄大人现在有地方住了吗?既然原先您住在这里,不然现在还来这里住?我把花园给你腾出来。” 还真是个好心肠啊。庄寻赶紧谢绝,告诉少白头他要去别的地方待几天。 “不过……或许我不该多嘴,但是,庄寻,”少白头摸着他自己的下巴,表情隐隐有些担忧,“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件事说到底是因为赫连琮,你也是被他所害,既然在军中这么多年辛苦打拼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如今也已是三品中军参将,不如就放下这个心结,放过你自己,开始跟从前无关的新生活吧。” 庄寻苦笑起来。他怎么可能放过自己,他放过自己,那谁放过尚鹤闲,谁放过这一家人,活着的人原谅自己容易,死去的人如何申冤? “我没办法放过我自己。” 少白头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最后发出一声叹息。再看庄寻,庄寻脸上已挂了两道泪痕,他站在那里,喃喃说着:“我想过的生活,已经跟尚鹤闲一起死了,我没有办法开始新生活。能够独自活这么久,是因为我一直骗我自己,他没有死,我还能找到他。” 白丞相看他的眼泪不断滚落,眉头皱起来。想了想,掏出来手帕递过去。 ----
第十六章 白丞相的表情稍微有些尴尬,没有想到刚说了几句庄寻就已经哭成这样了,心里那些不满的情绪就渐渐少了许多,在庄寻拒绝了他递过去的帕子之后,白丞相语气温柔下来,只不过他嗓音沙哑,听上去应该也没有太大差别就是了:“那如果尚鹤闲没有死呢?” 庄寻抬起头,面前这位少白头的丞相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或是什么,庄寻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颤抖地问:“那他在哪?你见过他吗?” 白丞相嘴角撇了一下,拽着庄寻的袖子拉他进了原先尚鹤闲的房间,庄寻呆呆地看着他,看他从匣子里拿出来那些画轴展开,他一张张展开,每一张上画着的都是自己,有的画轴里还夹着那种官府通缉犯人样式的油纸画像,画的也都不是别人,白丞相拿出来其中一副给庄寻看:“这幅是我自己画的,其他的都是找的画匠。我画得比他们强多了。” 庄寻看着白丞相,身子开始发抖。 “我本来是很生气的,当时如果你不跑那么快,如果你回到家里等我,或者你去个没有那么远的地方,我都可能找到你。可你呢,你多厉害呀,去最远的奇虎军隐姓埋名当斥候,所有军功都推出去,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如果不是张虎将军,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我找了你整整六年,庄寻,整整六年,从来没有一天停下打探你的下落。”他直接扯掉脸上用来伪装的假面,庄寻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此时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庄寻却没有合适的感情去面对尚鹤闲,他痴痴看着尚鹤闲,许多他以为已经淡忘的东西,如今重新清晰了。 “那天陛下跟我说找到你了,你在奇虎军当统领,被将军推荐入朝,他很替我高兴。你猜我高兴吗?”尚鹤闲把画轴收起来捆好,重进放回匣子里,然后在椅子里坐下,翘起来二郎腿,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庄寻知道这个人肯定憋了很久了,于是静静听着。尚鹤闲继续说:“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在想,我见到你的时候要告诉你尚鹤闲已经死了,死之前也在念叨你,尸体烧成灰扬到了海里,我连遗言都编好了,打算到时候说给你听。然后我就把这些画像全都烧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继续做我的白子钊,你当你的参军,你也别想来我家,这里是整个都城最不欢迎你的地方,想进来门也没有,见到你一次就把你打出去一次。” 说完,尚鹤闲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个泥人,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庄寻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看着尚鹤闲,他就已经感到满足了,哪怕这个人真的撵自己走,真的说再也不想看见自己,庄寻也无所谓。 “可从我看见你我就没辙了,我狠不下心来。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庄寻走过去抱住尚鹤闲,尚鹤闲轻轻推了他一下,庄寻反而把他抱得更紧。尚鹤闲鼻子一酸,把脸埋在庄寻肩窝哭了起来,呜呜地说着什么,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庄寻都听懂了。两个人相拥着,心跳相互回应,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刻,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个拥抱,而这个拥抱,他们两个人都已经等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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