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窝了一肚子的火,应折炎黑着脸,粗声粗气地喊:“喂,灵毕啊。” 应灵毕以为他更要雷霆大怒,不想对方纠结一阵,说的却是:“为兄不是有意凶你的,不要怕,下个月我们还来看你。” “……”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书?笔?或者剑呢,你想玩剑吗?噢,襄王已经留了扶摇给你,那为兄还给你带民间的话本来看,上次看的鸳鸯双侠又有了续传。” “你可不要带坏了灵毕。” “话本小说里都是英雄轶事,看了只会越来越好。那不然,我带盘棋来,我们兄弟下棋玩。” “……你分明是比不过其他同窗,想在灵毕这里找自尊。” “你说什么!我的棋技可是沈先生亲自调教!” “连我都不如,还是不要辱没先生的名声了吧。” 二人一唱一和地像在做戏,却是平日再自然不过的斗嘴。 应折炎面色窘迫,只好耍赖似的不认,应赊月便一一举例他的败北,直说得应折炎脸色通红。 应灵毕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松,抿起了一丝浅笑。 一直关注着他的应折炎“哎”地一叫,惊喜极了:“灵毕!你开心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应赊月也转过头,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泪潸然而落:“灵毕……” 宫人催得更急了,天色已然全黑,继续逗留下去,天子一定又要震怒。 到那时,难过的就不止太子和帝姬,就连被禁足的小世子也得受罚。 宫中早有风闻,路过天笑山的行人偶尔听到不人不鬼的惨叫,都说是小世子在受酷刑。他们听得多了,实在觉得瘆人。 二人不得不走,一步三顾,应灵毕也一路送行,走得比从前都远了些。 应赊月回头喊:“别再走了,灵毕,那个暗卫说不定正监视你。” 应折炎则说:“等着为兄,为兄一定想法子接你出山。沈先生很欣赏你,如果是他去求父皇,至少能让你去流风书院也不一定!” 应灵毕挥了挥手,伫立在竹林边缘。 直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末端,脚步声也跟着远了,偌大的天笑山又只剩下他和半毁的行宫竹林。 鬼使神差地,应灵毕试探着走出半步。 “嘶”地蛇鸣,一条白蛇截挡在山路中央,头顶传来少年的警告:“主人,那是底线。” 应灵毕收回了脚:“对不起。” 少年道:“主人,不用,和我,道歉。” “赊月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她以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不喜欢你。” “她没有,说错。” 应灵毕轻轻摇头:“她不知道,我在天笑山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家人。” “不是的。”少年答,“主人,就该是,被全部人,喜欢,爱戴的。” “你也会开玩笑了。” “……不是的。” - 有栖川野一定经过了漫长的挣扎。 他挣扎了多久,又是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应灵毕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晚有人拍他的窗户,催他醒来。 睁开眼,女人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灵毕,娘来晚了。” 有栖川野没有出现,没有拦截。 出山时身后杀声鼎沸,倾九洲抱着他,好像飞奔在刀尖火舌。此时他才伏在娘的肩膀,听到一曲笛音压下了无数喧嚷。 天笑山又起了大火,浓烟中他好像看到了曾经赠给有栖川野的笛穗。 迎风招展,宛若送别。 - 凤曲醒了,他觉得自己醒了。 因为扶摇沉甸甸的重量又回到了手里,他不再是弱小稚嫩的应灵毕。 可是喧哗的人声没有淡去,琴音和笛声反而愈渐高亢。 他回了神,尽管眼前仍不清晰,但他记起了阿珉的呼唤。 凤曲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阿珉!你醒了吗?你在叫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冥冥中并无回音。 凤曲慌了。他趔趄几步,在迷茫中奔跑起来。 “阿珉、师父、阿容、吹玉……”他几乎把生平记得的人名一一喊过,方记起最后在他身边的康戟,惊喊道,“康前辈!八门行者!干爹!!” 在他以为这次也要和先前一样石沉大海的时候,左边却响起了一声痛哼。 属于康戟的声音伴着呻吟飘来:“小混蛋……还不清醒!” 还不清醒?谁不清醒? 是他吗?他不清醒? 凤曲悚然大惊,不敢靠近康戟的声源,反而连连退后:“我做错事了?我做了什么?师父……娘……阿珉?!谁在这里,回答我!!” 回答我、回答我。 求求你们,谁都好,说句话吧,救救我。 仿佛是他的恳求打动了上苍,昏黑中一道白影掠近,如梦中的应折炎一样扳起他的肩膀。凤曲浑噩得不剩意识,只感到身体被摇晃、被拉扯,一声声嘶喊时近时远,他想呕吐,却空虚得呕不出任何。 难受到了极致,他终于从破碎的对话里拼凑出对方的身份: 「倾凤曲,你睁开眼!且去岛没有沉,因为你,且去岛有救了!」 ——有救了! 他反手拉住了对方,不可思议地确认:“真的、真的?且去岛……师父和阿容……全都……” 话没说完,对方紧紧抱住了他。 奇怪的是这个怀抱没有温度,他们都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只是紧紧贴着,好像在孵化胸中的勇气。 「我很高兴,这是你应得的回报。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是阿珉吗……?” 「是我。」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我们杀了曲相和,保住了且去岛。」 “可是阿珉,我没能救下衣秋,你知道吗,衣秋不在了。” 「我看到了。她是为了且去岛而死,且去岛和我们会永远记得衣秋。」 “要报仇吗?去十步宗?但是罪魁祸首是天子,是应折炎。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他明明知道我如果逃出天笑山,一定会到且去岛上。” 「想做就做,我们不怕任何人。」 “嗯!有天下第一的剑客在,没什么好怕的,我要去朝都,找他问个明白!” 「……」 “阿珉?” 「你说得对,凤曲。你现在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有理由求一个答案。」 “阿珉……什么叫……‘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 「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bug’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早已死在商吹玉的手下,或许不得转世,或许已入轮回。但没有哪个或许,是纵容我侵占你的人生。」 “没有谁说你侵占……” 「人不能那么贪心。我以前都忘记了怎么画画,也没有时间去找童年的记忆,你已经弥补了很多缺憾,我不再剩什么执念,也不想在这里逗留了。」 该说五雷轰顶吗? 这甚至是比且去岛沉海还要可怕的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另一个自己会离他而去。 他们明明是同生共死,无论如何都分不开的羁绊。 “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阿珉只是沉默。 “我一个人就会坏事啊!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是曲相和的对手,我会被一刃瑕报复,我会死的!大家都会看出我是个草包,没有人看得起我,我会拖累大家,害得每个人都受伤,甚至会有人死掉! “如果没有阿珉,我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 「那就赎罪。」 “……什么?” 「第十七式‘虎贲盼山’,」阿珉平静地宣判,「——你失败了。」 - 他失败了。 危急时刻,是康戟扑开了他。利斧劈断康戟的手臂,他们滚落在地,迎接下一轮苛刻的考核。 然后……然后…… 康戟的怀里跌出了一枚金色的东西。 康戟说了什么。 听不清,因为蛇毒和创伤让他痛不欲生,分不清身体是否完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总之他捡起那个东西,扑向最后的石台。 - 凤曲睁开了眼,扶摇剑刺在一个少女身上,她用身体护着一把断琴。 而在断琴一畔跌坐着一道身影。他的手上涓涓血流汇成一洼,刺眼至极。 周围很吵,凤曲的脑中却是空空。 他只听得到自己震天响的心跳。 扶摇剑脱手而落,脚下虚软,凤曲连退数步,不敢看琴师的脸。 “老师!”这是吹玉的声音。 “凤曲……”这是青娥的声音。 “Boss?!”这是五十弦的声音。 “……”这是秦鹿的沉默。 他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很清晰,清晰到让他无法自欺欺人,假装这些只是梦境。 退避中,忽然天旋地转。 熟悉的松香却扑面而来,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 眼前被一片青黑的衣布遮蔽,失重的坠空应该只有瞬间,可他居然听清了抱他之人最后的话语:“……傻孩子。” - “灵毕,再坚持一下!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娘这就去找大夫,这支箭刺得不深,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娘好像和别人的娘不太一样。 折炎的母后、赊月的母妃,都是香香的、软软的。她们抱人时很舒服,声音也很轻柔,唱歌似的,听不了一会儿就会睡着。 可他的娘就硬邦邦的,还总有一股血味。 她的怀抱很冷很硬,被她抱着,还有躲不开的暗箭。刺进他的后背,娘恨得嗓子都骂哑了,却还别扭地哄他不疼。 明明就很疼。 身体变得好冷,他想往娘的怀里钻得更深一些,可是扯到伤口就痛得厉害。 ——说不定他是要死了。 父王死后,就变得很冷、很丑。而且臭烘烘的。死前也很吓人。 应灵毕抖了一下。 痛苦中,他艰难地撑开眼睛:“娘……” 倾九洲连连回应:“娘在!怎么了灵毕?” “快……远离我……”他记起了父王的死状,轻声说,“我会和父王一样发狂,像野兽,像怪物……娘会讨厌我的。” 倾九洲的哽咽倏然停了:“他们在你身上种了‘螣蛇’?!” 且去岛绝对不会接受“神恩”的宿主。 倾五岳会对应淮致反感到那种程度,不仅因为他是皇室,更因为他是“螣蛇”。而且去岛百年之前正是因为“神恩”才会远离海内,与世隔绝。 儿子为什么被软禁,为什么看守的人偏偏来自有栖川神宫。 所有矛盾都有了解答,倾九洲的眼睛却从震怒变成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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