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 “我要上山,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负气。读了那么多书,与其自命清高,清苦一生,不如搏一次。”卢蕤释然道,“您教我的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我们这些士人,总得有些上头需要的能力,才能活下去,不被代替。” 此话一出,颜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不过,颜焕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鸣镝,“这是我向武淮沙讨来的,他一听我的来意就答应帮忙,这几天在落翮山边加强戒备。你若有变,立刻发射鸣镝,府衙的卫队会立刻赶去救你。” “谢谢。”卢蕤收下后,对着颜焕深鞠一躬,惊呆了一旁的许枫桥。 “好了好了,该走了。”许枫桥不耐烦催促道。 马车辚辚,二人走了片刻,便已消失在街头。颜焕叹了口气,转过身,刚好撞见出门的李汀鹤。 “老颜,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喝了三杯酒就出来了。” “没什么,高兴。”颜焕忽然换了副面孔,忙把眼角泪花擦干,“我可讨厌这卢更生了,他一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终于不用看他那张死人脸了。还有这许枫桥,一到下班蹿得比谁都快,我也不待见他,现在府衙终于清净了……”
第5章 05 防备 卢蕤与许枫桥并辔同游,街上冷清得紧,门户紧闭,凉棚下的灶俱已封好,上面用砖石盖着,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偶有小孩拿着压岁钱,买点儿零嘴,小糖人栩栩如生,伴随着吵闹声,打破一片岑寂。 两人两马行过糖葫芦摊,许枫桥童心未泯,又心情正好,翻身下马买了支,又问卢蕤要不要。 “我不喜欢甜食。” “糖葫芦是酸的。”许枫桥单手上马,把糖葫芦塞进嘴里,一口咬下最大的那一颗,山楂的核没去,他差点咯到牙。 小时候穷,一看见糖葫芦就走不动道,缠着莫度飞买。现在荷包鼓了,心情也没小时候那么迫切。 糖皮酥脆,许枫桥吐了几颗核,“你的字为什么是更生啊?我认识的别的文人,起字都是引经据典,你的字奇怪,听起来像打更人。” “我生辰在夏日,树木葳蕤,所以就有了这么个名儿。二十岁加冠的时候,屋后一棵枯木复苏,家君就想给我起字子苏,苏字拆出来,正好是更、生二字,索性就拿更生为字。” 许枫桥比划着,“甦”字,拆出来确实是更生,“竟是这么个由来。” 二人游陷入沉默,身后马蹄声哒哒传来,“老许!” 许枫桥一回头,就看见武淮沙提着两包鼓囊囊的荷叶,马鞍侧边还挂着长刀,“卢孔目!” 武淮沙勒马,随着一声马鸣,语气里多了怨怪,“不好意思啊,今儿起晚了。老许你也真是的,为啥不叫我起来。” “叫你起来干什么?我和卢孔目上山,跟你没关系,你来丢人现眼干什么?睡得跟死猪似的。” 武淮沙好似没听到,殷勤将荷叶包径直放入卢蕤马臀侧边的囊袋,“卢孔目,一点心意,别客气。” 卢蕤颔首示意,武淮沙仍腆着笑脸,跟在二人身后,三匹马同行,占据了本就不宽的整条街道。 武淮沙话多,唠起家常滔滔不绝,“卢孔目成婚了没啊?”卢蕤摇头,武淮沙笑道,“哈哈你知道吗,老许也没有!咱仨啊,三个老光棍儿,我娘说了,再讨不着媳妇儿,明年过年就别进家门儿!” 许枫桥斜了武淮沙一眼,把糖葫芦横着塞进对方嘴里,糖皮融化,黏住武淮沙的嘴,干裂的嘴皮被撕下来好一大块,教他嘶嘶地唤了两声,“老许你干什么!”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许枫桥冷冷道。 武淮沙突然福至心灵,卢蕤丧母,还没脱下斩衰服,这样一来岂不是戳对方痛处?然而道歉又多余反而越描越黑,只好说了些别的,“老许,这次剿匪,你真的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得问这位啊。”许枫桥侧手一指卢蕤,“我就是个保镖。” “保镖不至于,老许你那么机灵,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说不定那一得能帮上卢孔目。” 许枫桥品味着这句话,顿觉不对,拿马鞭狠狠抽了武淮沙几下,“你骂谁呢!骂谁呢!” “哎呀你别打人我还没说完,你也聪明,我每次跟你,都不出差错。当初老袁说什么来着?军人从军报国,才不当什么看门狗,结果现在,他就算想当看门狗,也没机会哇。” 许枫桥笑着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苦涩。卢蕤刚好看到,心下起疑。 “当看门狗也好啊。落草为寇是野狗,入府衙是看门狗,从军报国是猎狗,咱们横竖都是狗,细细想来还是看门狗轻松!”许枫桥侃侃而谈,武淮沙捧腹大笑,全然读不出这其中的愤懑与自嘲。 三人出了城门,武淮沙知道自己很多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许,平安回来。” 许枫桥作揖,“我就不下马了,你赶紧回去,别把我的阿鸡阿鸭杀完了!”说着,手掌横在脖子前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眼神中满是凶狠。 武淮沙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不错,卢孔目多保重。”说罢策马扬鞭,惊起一阵尘土。 “真是把他惯坏了。”许枫桥扶额,“回来让你尝尝武淮沙的手艺,是真不错。” “许帅自相矛盾,却也不失真诚,武正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武淮沙在军营里是队正,旁人称作武正。帅,是用来称呼一军之首的,许枫桥便是如此。 卢蕤艳羡地看向许枫桥,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图资历,天天在府衙里熬一日算一日,跟和尚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长了头发。 “我跟淮沙都是从军入伍的,他胆子小,每次都跟在我身后。我冲锋拿首功,他保护我的后背,时间一长,我就把赏赐分成两半,他也就明白跟着我有肉吃。”思及往事,许枫桥笑眯眯的,“后来我要入府衙,他也跟着来了,结果因为借给别人钱把自己房子卖了没地儿住,这才来找我。” “还真是讲义气……” “蠢可不是讲义气。”许枫桥讪笑,“他以前还是老农民的时候,跟庄家算账,干了一年倒欠庄家一百两,急得来找我,我就把那账本儿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才抓住纰漏。” “你喜欢养小东西?”卢蕤忽然问。 “也不是喜欢,就是觉得,回到家里有个活物等着,总比孤零零的强。”许枫桥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他对鸡鸭鹅并无什么眷恋,它们被做成一锅菜,他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触动。 或许就是那天起,那次守城战后,他就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地位名声钱财佳人说白了都是过客。志向是堆积的薪柴,一旦没了,就迸不出什么火星子了。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这次你一个帮手也不带,想必很有把握。” 卢蕤怀中还揣着那盒胭脂,“只有五成把握。” “军营里主帅从不会说有多少把握,相反还得装出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众人觉得此仗必赢。你这么跟我交底,不怕我畏惧,撂下你一个人跑?” 卢蕤道:“五成够了。” 眼看卢蕤无意透露计策,把自己当只会抡刀耍棒的武夫,许枫桥也不再追问。 许枫桥心里赌气,赵崇约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性子急会坏事,打哑谜不交底,他只能跟着卢蕤亦步亦趋。 行至落翮山界,卢蕤勒马驻足。 平林漠漠,苍烟如织,笼罩着幽州。远远望去,整座城池是那么沉静,“昔年秦皇召王次仲为官,王次仲不愿,被秦皇关在囚车里。他化而为鸟,从囚车逃脱,落下两片翮羽,挡住自己的家乡,让秦皇不能至。所以,这片山就成了落翮山。” “有官不做,这不傻子么。”许枫桥不敢恭维文人的隐士传统,“很多人归隐是为了做官,要真是想着归隐,为何要闹得人尽皆知?还化成鸟,真是一个敢编一个敢信。” 卢蕤脸色一变,许枫桥与其眼神交汇,“啊抱歉,一时兴起。” “他不是归隐。”卢蕤一字一句说道,“他是坚守本心,反抗强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受着帝王权威的束缚,当真是动弹不得。” “没有人能束缚你,只要你不跳进他们设进的规则。”许枫桥耸肩。 “我没办法跳出来。我是读书人,学的是君子训,读的是君子书,守的是君臣纲。” 所以,哪怕皇帝听信卢氏兄弟的谗言,一口咬死他在曲江宴妄谈国事,他也只能顺从,满身荣耀化为乌有,孜孜矻矻十余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卢蕤名气不小,每年京师的进士,自河北走出去的屈指可数,大多都是长安周边的关中人。范阳是河北重镇,位处边境,本来大儒就不多,京师那伙人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给河北人的机会少之又少。 卢蕤一不求天二不求人,谁知还是祸起萧墙。 “君臣?你想回京师,那是要报仇了,我不信你心里不恨。” 卢家兄弟受卢皇后包庇,使坏后全身而退,卢蕤身败名裂,全朝廷都在看他的笑话。若说心里没恨,那是不可能的。但现在的卢蕤心里,能步入九品之列,谋个看得过去的官职,比什么都强。 报仇,目前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史书刀笔,成王败寇。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往事已矣,卢蕤也只能长长叹息。他可以是二十四岁登科唱名的当朝进士,也可以是初涉浮华登高跌重的轻薄之辈,还可以是一事无成伤春悲秋的幽州孔目官。 他的模样早就在世人口中变了又变,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了。 相比之下许枫桥就很简单,“有苦就要诉,有冤就要报,我最看不得恶人做了恶事还逃之夭夭。” “天下事不是善恶能分得清的……” “能分得清。”许枫桥声音低了下去,“或许善恶并非终有报,然是非在人心……” 这话许枫桥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莫度飞当年守城,粮食吃完了,没办法,就把最宝贵的战马宰了当粮食。那匹名为飒霜的马马陪了他十几年,死的时候还哀嚎着,血流如注,不甘地侧躺着,眼睁睁看自己的腹被剖开,再没了动弹。 飒霜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要杀了它。 幽州府衙不明白为什么要扼守孤城——漠北人要抢,让他们抢就是了,到时候我们都藏起来,等他们抢完了,就再出去。 守到后面,就开始传谣言,说什么,莫度飞会宰人当军粮,惊起一阵恐慌,城内厌战情绪空前高涨。 太阳还会再升起来,谷子被抢走了也没事,地里还会再长出来。但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恍惚中,许枫桥能看见莫度飞屹立在城头,轻轻唤着他和袁舒啸。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64 首页 上一页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