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么。”陆修羽弹了半阙,嘴唇微动。 段闻野笑着摇了摇头。 “当初,你说我的名字取自《鹤鸣》,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带我去华亭,一起观鹤。其实我不需要去华亭的。” 陆修羽手上动作没停,琴声在指下铮铮流淌。 “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你和鹤一样啊。” 陆修羽自小能看到的鹤,听到的鹤鸣,段闻野只能在书上看到、想象。 “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鲍照的《舞鹤赋》。” 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 段闻野长叹了一口气,汲汲营营一辈子,到头来这么个结局,真是荒谬。 陆机临死前,说过“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现在轮到段闻野了。 “令声,你要是死了,还谁会记得陆修羽?”陆修羽苦笑,双手停了弹奏,平放在震颤的琴弦上。 段闻野愕然。 陆修羽胃病复发,再加上没有吃糖,站起来的时候,手停在太阳穴边,差点一头栽倒。他面色枯槁,紧蹙着眉,胃部传来的绞痛一点点让他端正的仪表瓦解冰消。 过度拧着的表情,分不清是满面愁思,还是病痛所致。有一瞬间,陆修羽脑内一片空白,闭上眼后什么都听不到,一个踉跄,旋即落入温暖的怀抱。 段闻野按着他的后脑,让他的额头贴在自己肩膀处,闻到一阵好闻的药香,“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给我讲讲,华亭的鹤是什么模样吧。” 陆修羽恍惚间被段闻野拽回来一点意识,多年未曾流泪的双眸,此刻洇着水汽,鼻头发酸。 “它们啊,飞得很高,声响贯彻九霄,飞累了,就落在汀洲上。那时候,太阳照下来,旁边的芦苇丛像雪一样白。鹤振着翅膀,羽毛被阳光照得透亮,颀长的脖子,和头顶那一点朱砂般的红,走起路来,像仙人一样。” “那一定很好看吧,我们一起去看。”段闻野泣不成声,“我还没去过南方呢。” “好……好啊。”陆修羽强撑起精神,“我在故乡读书的时候,住在山间别业里,那儿种了两棵蓝花楹和楝花,我很喜欢紫色,不是因为紫色最尊贵……而是因为,喜欢。” 两个人现在的动作近乎是拥抱,陆修羽自对方两胁穿过手臂,一下下拍着段闻野的背。 “陵霄一直都爱憎分明,不像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有到了将死之际才敢说。” 段闻野想,反正只能活一个,反正我已经是昭告天下必死无疑的罪臣,那死掉的人不如是我。 两个人都想好了该怎么去死。 “令声,你那次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陆修羽贴近段闻野的耳际,“因为我害怕,害怕你觉得我恶心。” “恶心?” “你不喜欢他们对你的外貌评头论足,我不知道这些,跟着起哄,那时候我觉得,你肯定讨厌死我了。后来入仕我就等啊等,等你成家立业,想着你要是真有家室了,我就彻底死心。” 陆修羽语调放慢,“后来我等着等着,等不来你成家的消息,也等不来你。” 段闻野略带哽噎:“对不起……” “始终是我一厢情愿,生出些不该有的业障来。可我就是贪心啊,想要更多,得不到就怨你……” 窗外两个侍卫敲着窗格,不耐烦地催了催,“烦请两位赶快,前堂在催了。” 陆修羽的脸颊和段闻野渐渐错开,对方身子像是被抽干力气,顺着陆修羽的身子坐了下去,靠在陆修羽的腿边。 “陵霄,你……你对我……” 陆修羽也蹲下身,把段闻野挪到了之前的柱子旁,“一点迷香,我提前服了唤醒人精神的药。” “你……”段闻野双瞳涣散,只能靠着柱子,无力地垂下双臂。 陆修羽指腹划过段闻野的眼角,上面有个练琴多年的茧子,有些硬,引起一阵阵的痒。 月下看美人,此刻月光也配合地落在段闻野脸上。 陆修羽未经对方允许,擅自吻了段闻野的眼皮,他其实最喜欢段闻野那双眼,曾经族里擅长相面的老先生说过,一个人好看与否,其实就在一双眼里。 段闻野睫毛一颤,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月下看美人……令声兄,这次换我走进月色里啦。” …… “令声,你最近一直在看这一卷。”陆修羽双臂抱胸,站在段闻野后面,“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还把这一行划出来了?” 段闻野无奈撇了撇嘴,手上还有朱砂,他看了看指节,随意摩挲了下,结果越摩挲,手上的红反而晕开了。 “这话不对么?依我看,是颠扑不破的醒世之言。你说吧,大周吏部选官,身言书判,第一个就是看你长相,如此一来上行下效,书院里也流行此风。” 陆修羽颔首片刻不敢言,“那令声你觉得该怎么办?” 段闻野眼睛半张,整理自己书桌上的纸页,规规矩矩,横平竖直把一切都放好,一股脑儿塞进打着新补丁的挎包里,“不怎么办。” “你很讨厌被夸好看吗?”陆修羽望着段闻野背起挎包,走至门槛处的背影,鬼使神差来了这么一句。 段闻野本来不想多解释的,这时候书院无人,大家基本上都散学回家了,也就他们俩,本家不在京师,所以吃喝得在书院。 廊下风铃响了两声,段闻野一手扶着门框,院子砖石反了光,漫漫洒在他的侧脸上。 风穿堂而过,鬓边不经意散下来的发丝随之飘动。 “不啊。”段闻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个和心理完全不一样的答案,想了片刻该怎么解释,终于找出个合理且完美的托辞。 “他们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讨厌?”段闻野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书斋和站立良久的陆修羽,心想自己真是个撒谎的好料子,以后在官场肯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走出去几步,又想回来解释,怎么解释呢?说“别人夸我好看我觉得恶心,但是你不一样”?反而越描越黑了吧。 而且,说不定陆修羽和那些人也一样呢,毕竟是吴郡陆氏啊。说到底我这样的草芥,只能被人调笑来调笑去。 段闻野不知道的是,他走出去几步之后,陆修羽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果然是讨厌的……陆修羽心里想。 可陆修羽这个人很怪,说不清楚对段闻野异样的好感是不是和旁人一样见色起意,却明白自己那句“月下看美人”,不是有样学样的调笑。 他见过很多美人,有的长眉连娟,心愉一侧,色授魂与;也有的眸如点漆,落落穆穆,轩如朝霞,灼若芙蕖——各有各的美。 唯独段闻野,让他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爽朗清举,像是山野里的兰花,普普通通,没什么尊贵的身价,也不是经过层层遴选培育出的品种。 是他喜欢的那种好看,是让他一见倾心的那种好看。 …… 门口守着的见是陆修羽,收了刀,“既然是长史,就不必动兵戈了,前院主子有请。” 陆修羽的身影透过户牖,最终消失在长廊一侧,前院里,姚霁青心有戚戚,回过头正撞上了消瘦的陆修羽。 “长史……”姚霁青眉头紧皱。 “没有长史了。”陆修羽背着毒士的骂名,也只有在此时能仰头看天,星河斑斓,月光皎皎,是个晴夜。 夜如何其?夜未央。 庭燎跳跃,映着陆修羽脸上的阴影也在跳动,然而那张脸却没什么波动,死死盯着前方,像是把面前的房屋都望穿了。 “周道长正在里面会客,一会儿召见咱们。”姚霁青手心冒汗,“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 这种解释陆修羽会听么?现在明眼人都知道,姚霁青跟周慈俭有关系,瓜田李下,陆修羽怎么可能…… “我知道。”陆修羽阖眸,呼吸着空气里的檀香,“我没那么傻,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坏事还毫无察觉。” “那长史……” “可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陆修羽释然一笑,惨白的脸因月色照耀,白得像枯骨,“如果一会儿他让你做什么,别太在意,照做就是。” “你……”姚霁青哑口无言,明白对方这是在说袁舒啸的死,“那段侍御呢,你能放下他?” “放下放不下的,又能如何呢?我只能先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犯过的错,害过的人,都是血债,偿了便是。” 生死关头,陆修羽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放下了。 华亭鹤唳,净林书院,模糊得就像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 ----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
第155章 156 囹圄 屋内,周慈俭和萧恪面对面坐着,烹茶手谈。 “你好侄儿都告诉你了?”周慈俭微一扬眉,在棋奁里拿出一枚黑子,“他倒是知道打小报告。” 裴顗对卢蕤的所作所为,让萧恪怒火中烧,此时此刻也只能压着嗓音,“你倒是不放在心上,那可是元礼唯一的儿子。” “你也不是头天认识我,我只把元礼当回事,他儿子跟他又不一样。” 萧恪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耻了,没想到这周慈俭竟然无耻到从不放在心上,“你也配提元礼?” “需要我提醒提醒是谁害得元礼丢官差点饿死街头,是谁赶走了小芦苇的娘,又是谁把小芦苇扔在卢宅一扔就是十几年?我记得元礼性子很开朗的,怎么这小芦苇总是愁思郁结,也太怪了吧。” 周慈俭忽然醒悟,“不对啊,你不是打算干完最后一票,要归隐落翮山,把那三大院买了嘛,现在怎么来晋阳了?” 难道是有人让萧恪来的? 萧恪原先对周慈俭的态度不冷不热,为何今日忽然变了一幅面孔? 卢元礼死后,把手里的一半郁累堂交给了萧恪。其实周慈俭可以杀萧恪的,不过看在萧恪的关系网——与漠北前朝势力的联络以及龙庭古道,这才留了下来。 你当初对卢元礼的心上人极尽刻薄,现在搞什么爱屋及乌?周慈俭心里大抵是这么想的。 “张又玄,我们把话摊开了说吧。”萧恪的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好啊,都行,你想怎么说。” “曲江案是你做的,你授意或者间接让萧错知道小芦苇的存在可能会妨碍到他们,所以挑起大案。你为的什么?” 周慈俭不置可否,“觉得有意思,就做了啊。倒是你,直接找到侯方宁,三言两语就让她冲进大理寺撕状书,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呢。” 萧恪瞳孔乍缩,张又玄果然是个疯的。 “那霍家寨也是你指使冯乌鹊,命令程玉楼杀小芦苇?”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64 首页 上一页 1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