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思谦一个人骂骂咧咧了半天,直到把对方祖宗八代问候个遍,这才勉强纾解了胸中怨气,他重新将衣襟规整了一番,换回了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抬脚向药房方向走去。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现实中,南星提出的井水施药法,真是帮了大忙。如今,冀州防疫形势一片大好,新增病例一日少于一日,只要按照现在的节奏继续保持,彻底结束这场瘟疫,也只是时间问题。 近几天来,曾经人满为患的病疫馆,肉眼可见得空了不少。杂役们无事可做,空暇时间一多,就难免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找个阴凉的地方吹牛侃山。 黄思谦绕过一道矮墙,忽听不远处有人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个矮矬胖子说道:“你们说,今上他老人家诚心诚意地问道修仙,怎么就没能感动上苍,派个仙人下凡,救济救济咱们?这一年年热闹的,南方冻灾,北方旱灾,如今,距离皇城根儿不远,又来了场瘟疫,他修仙还没修出个门道,咱老百姓可都要活不下去了。” 另一个瘦高个儿点了点头:“要我说,这就是天谴,今上不知怎得惹了天怒,要连同天下百姓一起不得安宁。听老人们说,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圣明之君都会立罪己诏昭告天下,才能彻底平息。” “哎——话可不能乱说,”一个身穿灰衣的高鼻梁提醒道:“这或许是今上在历天劫也说不准。” 瘦高个儿不解道:“今上历劫?那为何不见四九皇城闹饥荒,反倒是贫民百姓遭殃,这历的是哪门子的劫?” “还别说,真有可能是历劫。”矮挫胖子道:“上天有普度众生之心,我看那郁大夫,兴许就是天人派来帮我们渡劫的。” 瘦高个儿:“你是说高攀上庆王爷的那个?” 矮挫胖子点了点头:“高攀不高攀咱不知道,但你看那郁大夫,长得可真齐整,你见过这么俊的人吗?说是天神下凡,咱也没夸张吧。” “谁说没见过!”高鼻梁反驳道:“咱的庆王爷,也不比他差呀!不过,听说那郁大夫医术了得,连院判大人都甘拜下风。我还听后院的来福说,李院判已经上报朝廷,要大力推举他入太医院……” 听到这里,黄思谦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一个剑步冲了过去,近乎咆哮道:“你们这群躲懒的混账,跑到这里嚼个屁的舌根!都不想干了是吗?还不快滚!” 轰走了那帮杂役,他怒气冲冲地拐入了药房,一抬头,正看见南星立在药锅旁,与负责熬药的一名小工聊得火热。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黄思谦心道,今天这个劫算是过不去了。 南星之前被黄思谦坑得不浅,自然心有芥蒂,此时看到他进门,压根儿就不想理他。只是碍于同僚关系,至少得维系表面平和,于是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黄思谦本就生了一肚子怨气,又看到南星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直接点了炮捻子 ,当场就炸了。 “你!”他指着南星身边的小工嚷嚷道:“按着这个方子去把药给我抓来,瞪大眼看清楚点儿,出了差错惟你是问!” 黄思谦脸黑得像个凶神恶煞,把那名小工吓得不轻,他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一紧张,也不知是左脚绊了右脚,还是右脚踩了左脚,总之是一个趔趄,竟然扑倒在黄太医身上。 黄太医被他吓了一跳,随即一把把人推开,骂道:“你个贱蹄子!眼珠子出气用的吗?” 他这一推不要紧,直接又将小工推到了南星身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南星没有半点防备,他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身子一歪,竟朝着面前热气升腾的药锅栽了过去。 “小心——” “完了完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声尖叫。 正在这时,一道白影倏地掠过,快得近乎写意,伸手将南星一把搂在怀里,抱着他大力转了个方向,堪堪躲过了那口药锅,擦着边地倒在了一旁。 南星甚至没来及的反应,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一刻,便摔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惊愕地怔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身下传来熟悉的药香,这才蓦地抬起头,正对上周祺煜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被他压在身下的庆亲王,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哭笑不得的表情:“郁大夫看着消瘦,份量实在是不轻呀。” 回过神来的南星,发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下,以一种颇为奇怪的姿势,跨在周祺煜身上。 “……” 他顿时觉得旁边药锅的热气,全都蒸腾了过来,一下子从脖子窜上耳根,瞬间染红了一片。 仓皇间,南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想忙中出乱,脚底一滑,只听身下人再度“闷哼”了一声,竟原封不动地又栽了回去。 周期煜、南星:“……” 庆亲王有惊无险的英雄救“美”,算是让始作俑者的黄思谦彻底消停了——他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即便是无心之举,也差点酿成大祸。好在周祺煜这次平安无事,否则,哪怕他是只九头鸟,肩膀上架着九个脑袋,也不一定够砍。 惹了这么大的乱子,郁南星是不是“狐狸精”已然不重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小命,才是问题的关键。奇怪的是,在黄思谦夹着尾巴龟缩的这几天里,除了挨过师父的一顿臭骂之外,简直平静得让人心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吗?按理说,不应该呀。他实在想不出,南星有什么能放过自己的理由。 可是偏偏,那个被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的人,再次放过了他。 倒不是因为南星多么的宽宏大量,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一想到那日,他与庆亲王大庭广众之下的“不雅”,南星就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如果能把这件事彻底尘封心底,他简直一辈子都不想翻出来回看,自然也不愿再追究什么了。 不过对比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庆王爷活得逍遥自在。南星甚至觉得,在周祺煜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套名为“郁南星欠我的”小本本,经此一事,又被他浓墨重彩地记上了一笔,同时也将郁南星死死地钉上了他的贼船。 转眼,冀州瘟疫终于接近了尾声。等吃过完饭,南星给周期煜扎完针,只身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推开雕木花窗,露出了一轮明亮的月亮,掐指算了算日子,齐寒石的武科会试,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这一晃,两人竟分别了数月有余。南星忽然满心感慨,不知齐寒石那里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这段日子,其实说长也不长,但经历下来,却好像过去了一整个世纪。千头万绪太多,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南星怔了半晌儿,这才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 好在,最近疫馆的事务清闲不少,这让他有了更多时间,埋头钻研老和尚留给周祺煜的药。 这固然不是件容易的事,纵使南星天资聪颖,又自小遍尝百草,但若想从成千上万种药材中,仅凭成色和味道,“撞”出和尚药的成分来,对于常人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若不试试,又怎知不行。 南星简直快魔怔了,天天闷在小屋里焚膏继晷——谁让他当初一时脑热,上了周祺煜的贼船,不赶紧把那位累赘的病治好,叫他如何下的来。 这日,南星又准备“撞大运”,刚把药材一一摆开,屁股还没坐热,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嚣,仔细听,仿佛还夹带着刀剑金石之响。 “怎么了这是?”他起身走出房门,拦住一个仆役问道:“外面在干什么?” 小仆役一脸兴奋地回道:“听说是府里进了贼,已被侍卫团团围住了。” 南星甚觉稀奇——这世间真有不长眼的贼,打家劫舍竟劫到了庆王府来。 他虽不懂武功,但是清楚的很,庆王这处别院的安保,简直处处都是机关,身边一众侍卫,全部一等一的高手。倘若有人活腻歪了,倒可以闷头闯一闯,兴许还能死个痛快。
第二十三章 刺客 眼看着外面的动静越闹越大,南星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深觉这热闹百年不遇,十分有必要围观一番,于是放下手中药杵,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甫一抬头,正看到同样走出房门的周祺煜。 南星见他一脸镇定,仿佛被劫的不是自己家,于是调侃道:“王爷是要去看热闹么?” 周祺煜不咸不淡地点了个头:“你也是?” 南星:“我这种俗人,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王爷倒是好兴致,自个儿看自家的热闹,真是让郁某人佩服。” 周祺煜不以为意道:“郁大夫再接再厉,争取也能看回自家的热闹。” 南星:“……”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乱作一团的前院,周祺煜一抬手,将南星拦在了身后:“再往前,就不是看热闹了。” 南星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距离远了点,能看个轮廓也行。 月黑风高夜,他还真就只能看个轮廓,勉强眯细了眼睛,才约莫看出被侍卫围住的黑影,似乎只有一人。 南星心里奇道:“这是什么人,竟敢单枪匹马夜闯庆王府。” 不过看那人身手,功夫绝非一般。即便当下以一敌多,四面刀剑加身,却依然未现弱势。转眼,双方胶着了十几个回合,依然难分胜负。 正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打了一声呼哨,一众侍卫应声而动,顿时变了阵型。几乎在同时,其中一侍卫忽地转身,提剑劈向那人头顶,一人矮身,扑向他脚踝,另一人转到他身后,欲直取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被围那人身形一闪,虚晃一招,竟飞鸟游鱼一般自刀剑的缝隙中钻过,纵身一跃,跳上院中一道矮墙之上。 下一刻,更多手持火把的侍卫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时间,火光如幕,聚少成多,映红了多半个天空,也照亮了矮墙上那名刺客的脸。 南星眯起眼,好奇地望过去——墙上那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片刻后,他蓦地僵住了,眼睛倏地瞪大了两圈,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呓语似地开了口: “寒石……” 冀州别过之后,齐寒石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玄京。之后的日子里,身边没有了南星,生活骤然索然无味起来。 对于齐大公子而言,这倒不是坏事。因为此时的他,除了心无旁骛地准备会试之外,实在无事可做。 人一旦闲下来,思念与忧愁便会接踵而至。他连睁了两天望穿秋水的眼,深觉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干脆借着练功,玩命地消耗体力,筋疲力尽得连思考都成了奢望,也就无所谓相思之苦了。 大燕朝的武科举,要在会试阶段依次通过骑射、步射、马枪以及策论四轮考试,最终按照应考生综合成绩评定结果。 齐寒石怀揣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将各个科目举重若轻地轮了个遍,至于结果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武科及第是他儿时的梦,如今临到近前,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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