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南星有些诧异,徽州地界上的官府和药商,从来都是穿一条裤子,制假贩假早已经尽人皆知,唯独当官的装瞎看不见,今儿个怎么忽然想起查药了,难不成是官府终于开眼了么? 交代完亲爹的事儿,程浩风这才想起来追问南星:“昨天到底怎么回事,你和那人很熟吗?” 南星端起桌上的茶杯,冷不丁被问到,稍稍愣了片刻。 程浩风:“昨天黄公子捎信过来,说什么和三哥一见如故,两人促膝长谈,见天色已晚,三哥就不回来了之类”。 南星一口水没憋住,险些喷在程浩风脸上,咳了半天才缓过来:“送信的……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程浩风难得正经一回:“当时大哥、二哥也在场,不信你去问他们。” 南星不禁想起黄公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能说出这种话来——难不成是送信的侍卫借题发挥,帮自家主子客套了一番? 程浩风正经不过片刻,神色一垮,又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说道:“这位黄公子又给钱又留宿的,不会真有什么企图吧?” “又乱说!”南星拿他这个幺弟实在是没脾气,沉沉叹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三哥,你晕得可真是时候,”程浩风道:“留在黄公子房里过了一夜,神清气爽不说,连病都治好了,你是故意的吧……” “没完了是么!”南星忍无可忍地蹬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偷跑出来躲懒,药棚怎么样了?” “有大哥二哥盯着呢,不过来看病的人确实比前些天少了不少。” 话音刚落,只见程府的王管家顶着一脑门热汗,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王伯,这是怎么了?”南星问道。 “老爷……老爷让回来拿药箱,说是知府贺大人……急火攻心,昏过去了。” 为了几车送往京城的药,常家人已经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周祺煜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看热闹,贺同山则一脸铁青,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刚才,不知周祺煜用了什么手段,竟把半个歙州的百姓都找了过来,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央乌央地围观常家人验药。 常家是当朝皇后的娘家,原本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派了两个管事的有恃无恐戳在一旁——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被周祺煜扣下的这批药,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山参,专供皇帝修仙用的,不可能有假。 贺同山偷偷觑了一眼身边的周祺煜,心想这位年轻的王爷,虽然脸长得人模狗样,可惜却没太长眼,费了这么大周折,扣下的偏偏是宫里的药,简直就是找死!他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问道:“王爷,那您看……咱就开始?” 周祺煜懒得跟他废话,抬手做了个手势,温良会意,指挥着一众侍卫上前,将打包封存的药箱重新解封。 “程大夫,麻烦您帮忙给看看”,温良对候在一旁的程博鑫说道。 程博鑫恭敬回礼,径直走到药车前。今天一大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里,传话的只说是官府大人找他验货,可直到现在,一头雾水的自己依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知道那人所谓的官府指的是哪边,也不清楚不远处衣着华丽的公子究竟是谁,不过从其他官员的反应来看,此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单凭他坐着,贺同山只敢站着这一点,就很能说明问题。 程博鑫收拢了思绪,从药箱中小心取出一棵,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之后移步到另一侧,随手又拿起一棵,如此往复,竟过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他皱着眉,犹豫地转过身,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停顿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依在下看来,这箱中的药并非人参,而是支罗服,也就是萝蔔的根。” 一句话如同水入油锅,人群中顿时沸腾起来。 “放他娘的狗屁!”一个尖利的声音忽地响起,常家二少爷、当今皇后的胞弟常有青指着程博鑫大骂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送给圣上修仙的极品山参,岂容你胡说八道,小心撕烂你的嘴!” 程博鑫一挺胸脯,不卑不亢道:“在下虽然不才,但是野山参和萝卜根还是分得清的。” 此话一出,引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萝卜根也能用来修仙?” “那感情好!我家地里还留着两亩萝卜,咱也修修去,搞不好真能当回神仙……” 常有青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一把推开程博鑫,从药箱里胡乱抓起一棵,刚要开口反驳,却蓦地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方才还一脸镇定的贺同山忽然看不明白了,急匆匆地凑过来问道:“有青,这是怎么了?” 常有青脸色骤变,简直比死人还要难看,一叠声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程博鑫道:“大人如若不信,不妨多找几位同行,一验便知。” 贺同山至此,终于慌了神——专供皇上的药竟然有假,这不是要人老命吗:“快!快去找人!把全城的郎中都给我找来……验……验……”话只说了一半儿,气却没喘上来,连着翻了几个白眼,居然倒地不起了。 于是,当南星提着药箱慌慌张张地赶到时,入眼的先是一片混乱。一抬头,正看到黄公子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 周祺煜似乎也没料到南星会在这里出现,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毕竟人命关天,南星顾不上多想,快步走到程博鑫近前:“师父,药箱。” 程博鑫正在照料地上的贺同山,头也不抬地说道:“气机逆乱,阴阳不接,脑失所养,应是气厥。” 南星单膝跪地,利索地从药箱中取出几根银针,交到师父手中。 程博鑫快速找到百会、人中、内关、泉涌等穴位,一一用针刺了进去。 过了片刻,贺知府才渐渐有了反应,只是神智尚未恢复,像是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鱼,本能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 南星指挥着贺府家丁,小心翼翼将他搬上马车,打算先送回府中再做后续治疗。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黄公子,那人依旧波澜不惊地坐着,仿佛贺同山的死活,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冬日的阳光穿过阴霾,倾泻在他的身上,成了一道好看的风景,可是总感觉他的周身萦绕着一种阴冷,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无法靠近。 贺同山显然没有儿子命硬,经此一瘫,竟再也没能下过床,成了个嘴歪眼斜的废人,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命。 周祺煜当真没给留一点面子,将常家药材造假一事一棍子捅上天,直戳到元安皇帝的肺管子上——这个半仙儿皇上可以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儿子,却唯独不许修仙大业被人玷污。当即下令,将常家皇商主事的几人收监入狱,严令彻查。 得知此事的常皇后险些气得喷血,咬牙切齿将各种手段使了个遍,才勉勉强强保住了自家人的性命。对于周祺煜,自然是恨到了骨子里——这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脸,打得还是她的脸! 偏偏周祺煜身后有一众武将撑腰,特别是大将军方进中,更是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 周祺煜虽然贵为皇子,但因为有个疯疯癫癫的爹,他对于父亲的认识,大多都来自于方进中。 年幼时,方进中之子方世涵曾是他的伴读,两人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起,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可以说,周祺煜的童年时光,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方家度过的,由方进中亲手传授武艺,顺便代行了父亲的职责。 作为成年皇子,周祺煜对于太子总归是个威胁,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常皇后一党虽然把控了大半个朝政,却碍于方大将军的关系,唯独奈何不了他——军队对于常氏一党而言,是个尾大不掉的存在,自然没办法明刀明枪地对抗,这才有了徽州刺杀的一出,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结果。 年轻的庆王爷翻手覆雨,在徽州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因为药材造假一事,不少官员被拔出萝卜带出泥,纷纷锒铛入狱。不过,他也仅仅是开了个头,还未收尾,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对于周祺煜的不辞而别,南星心里多少有些芥蒂,他甚至在很久之后,才从外人口中得知,所谓的“黄公子”,真正身份竟是当朝庆王殿下,现在回想起来,让他难免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临走前不该道个别吗? 不过对于那人留下的一千两银子,南星总算释怀了,当下便委托齐寒石置办了被褥和粮食,系数分发给了贫寒百姓。
第十五章 赶集 滴水成冰的日子渐渐有了暖意,转眼间,就到了年根儿底下。 赈济灾民终于告一段落,对于齐寒石而言,生活就只剩下练功与南星两大主题。 按照原定计划,来年开春后,他要赶赴京城参加武科会试。若按常理,金榜题名,驰骋疆场,应该是他这样习武青年最质朴的愿望。 然而,事到临头,齐大公子却破天荒地犹豫了,其中的缘由实在难于启齿——此去京城赴考,无论中或不中,都至少需要个把月的时间,这同时意味着,该期间内,南星不在他的身边。 齐寒石一脸复杂地看着南星,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是话到嘴边却卡了壳,试了几次没能说出来,干脆活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正在清扫院子的南星看出了他的异样,停下了手中的扫帚不解地问道:“寒石兄有心事?” 齐寒石这才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硬着头皮道:“那个……你知道的,等明年开春,我要去京城参加武科会试。” 南星以为他因为进京赶考有了压力,安慰道:“齐兄的实力有目共睹,你就踏踏实实地自由发挥,我们等你凯旋。” “嗯,”齐寒石点了点头,支支吾吾道:“你也知道,我们舞刀弄枪,难免会磕碰受伤,我琢磨着……你懂医术,能不能……你看……可不可以……” 南星:“你想让我随你同去?” “正是!”齐寒石蓦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眼巴巴地等着南星回复。 “若是能帮你,我自然愿意,”南星道:“不过还是要问问师父的意思,并且大哥刚定了亲,过完年就要张罗喜事……” “不急不急,”齐寒石忙摆手道:“等你大哥婚事办完再走也不迟,你师父那里,我去找他说……” 程家兄弟几个,按说条件都不错,若是搁在寻常人家,估摸着程博鑫早已经轮着当了好几遍爷爷。可惜,现实中的几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单纯,说来说去都是嘴上功夫,一旦要真刀真枪谈婚论嫁起来,便争先恐后地败下了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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