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茶盏的动作微顿,而后被轻放在几面上。 动作是雅正的,但眉眼间的凌厉却向裴云之散去。 “身为裴氏子,你应知晓该做什么,而不是如此妄为。” “孙儿并未妄为。” 这是裴云之少有的顶嘴。 “天子赐婚要的是林氏嫁嫡女,却嫁来一位男子,如此欺君之罪,你该如何做?你是如何做!” 分明是淡然的语气,但裴少辞每一个字都带着威压,向裴云之打去。 “……” 该怎么做? 自是借此以皇权向林氏打去,就算不能伤筋动骨,却也能以此咬下一块肉。 这块肉最终是被谁吞之入腹不重要,重要的是咬下了林氏的肉。 可。 少顷,裴云之静静道:“阿父,我心悦他。” 心悦。 此言一出,终是让这个大半生都波澜不惊的裴氏郎主面上有了片刻僵硬。 裴少辞半晌没说话,脸部有微微抽搐,连带着胡子跳动了几下。 才听有些许怒意的声音溢出,带着些不可置信。 “你……心悦一个男子?” “是,孙儿心悦一个男子。”裴云之抬起了眼,与裴少辞对视。 眼中的坚决不是假的。 自小到大,裴云之在此跪过无数回。 从未有哪一回,裴云之这般回视他。 坚决的,带着不可转移的执拗。 “待圣上醒来后,你再将此事禀报也不是不可以,这段孽缘……这段时间也够了。” 许是老了,也许是当年小小一团的人长大了。 裴少辞忽退了一步,不似从前那般。 可未曾想,裴云之叠手弓腰。 “阿父,恕孙儿不能从命。” 男子的动作是认罪? 不是。 是在请罪,不改。 明明他可以假意应承,因为他知道天子纵使暂且不会驾崩,但也不会醒来。 但他不愿。 迟早该说的。 竹林沙沙作响,沉默有多久,裴云之便以额贴地多久。 终是在身前响起衣袍掀动的声音时,裴少辞开口了。 是对着远处的侍从说的。 “请家法来。” 裴少辞怒声如洪钟,显然康健无比。 所以在家法打在裴云之背上时,力道也是十成十。 裴云之的弓是裴少辞亲自教的。 这般跪在竹林受罚的情景记忆中有过,不过从前都只是被打手板。 这是头一回请了家法。 ——一根黑竹而已。 坚硬如铁。 已然起来正着受罚,闷响一下下打在脊背上,似是想打碎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云之却并未露出半分痛楚。 仿佛背上的疼痛与他无关。 自己的孙儿是个不怕疼的人,懂隐忍,知礼法。 从前手板不过是因其犯了错,虽知裴云之下回定不会再犯,但还是要以示惩戒,有定数的打。 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并未说要打多少下,并未控制力道。 可裴云之就是不认错。 所以越打,裴少辞便越心冷。 不改。 明知他不会容忍此事裴云之也不会改。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 背上的家法缓了下来,停了。 裴少辞声音忽带疲倦:“你若心悦也不是不成,只是男子不可为裴氏主母,你且将他休了,再娶一位女郎,我便不管你了。” 家法已经被裴少辞递给一旁侍从。 侍从接过本是想直接放回锦盒中,却不了握了一手黏腻。 再拿开,才见是血。 “……!” 本想惊呼,但侍从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黑袍男子似是个没事人一般,裴少辞神色沉沉。 知晓这不是个打搅人的好时候,他便将声音咽了下去。 只端着锦盒拿着家法退了下去。 侍从走时,身后身影又俯下。 裴云之道:“阿父,请恕孙儿不能从命,孙儿此生只娶一人。” 还是那句话,便是连退路都断绝了。 “那嫡系血脉呢?”未曾想他退一步,裴云之却得寸进尺,裴少辞怒而发笑:“你与男子难不成还能生个重孙给裴氏?” “可自旁系抱来嗣子。”裴云之道。 背上的血在玄色的衣袍上看不出颜色。 直到顺着衣摆在石子路上洇开,才知其伤势究竟有多重。 看着眼前这个孙儿,裴少辞忽然有些恍惚。 自幼抱来膝下养大的人,他是否从未看清过裴云之心性如何? 罢了,也不用纠结。 总而言之。 “不行。” 裴少辞负手,眉眼极其阴沉。 “你现在就去祠堂门前跪着,你好好让列祖列宗看看!看看你这歪邪的心思!” “裴氏一族至今从未出过你这般无耻之人,你只娶一个男子的事我是万般不能答应的,你若执意如此,便去问问祖宗,看看哪位祖宗答应!” “待有祖宗显灵答应你了,你再起来!咳…咳咳……” 饱含怒气的声音话到最后咳了起来。 裴云之抬首去看,膝行两步手伸出想要去扶。 却被裴少辞拒绝。 自己抚着胸口顺了顺气,而后裴少辞甩袖离开。 片刻,裴云之也起身,向着祠堂走去。 * 才出了几日艳阳化了雪,夜里却又下了起来。 祠堂外。 雪中脊背清碎,三日默跪,算不得什么的。 正视着祠堂内的牌位,裴云之只在想,倘若祖上真的有灵。 请庇佑他与林落,美满一生。 * 裴少辞最终还是放走了裴云之。 许是妥协,也许是因着裴氏私兵都整船待发。 裴云之还需前往北地。 琼州事务司寇淙毫不着急,毕竟琼州临海,并无什么大碍。 他便以为雍王监督之名随行在裴云之身边。 自船转陆路,舟车劳顿。 行军好歹停下时可稍作修整,但裴云之却是夜夜不休看着北地探子情报,在地图上勾画。 “御医都说了天子尚还能活一年有余,雍王登基一事不急于一时,你何苦如此着急为他扫清障碍。” 上回询问没得到答案,司寇淙依旧不解此事。 栎王母族在北地,皆是骁勇善战之人。 裴云之领着私兵,还亲自前来,日夜不休。 莫不是把自己当神仙了? “时间紧促。” 军帐烛火中,裴云之言语间并未分心。 案上地图视野广阔,如今又正值寒冬。 他凝眸,思索着在如此不熟悉的地势下该如何以步兵绞了铁骑。 “说到底你就是急!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像是老婆孩子跟别人跑了一样。” 司寇淙也懒得去打扰裴云之谋算,他只斜坐案前,拿起酒袋闷了口烈酒嘟囔两声。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不用事事自己硬撑,我也可以帮你。” “……” 分明先前说过许多话都被裴云之淡淡应过,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骤听此言,裴云之却恍然一怔。 眼前的地图都作了飞花,浑成镜中水月。 不知是这些时若有所感不安,还是少眠沌了思绪。 裴云之不敢将眼前摇碎。 脑中忽想起马车初见时那一面,掀开车帘,小人儿便斜坐在车厢内,用那春水叠波的眼看他。 思念与不安一齐在心中忽然疯长。 并不明在不安什么,裴云之只抬手捂着胸口喘了口气。 闭目平息一刻再睁开,眼前的地图还是地图。 定下心神再度延续演算,裴云之想。 再快些,回去就能将人拥入怀了。 *
第58章 离别 云苍山。 几片山脉绵延被微风拂过, 青山峰峦起伏,仿若一条滚滚绿江,云是浪边, 无边无际地延伸。 东隅书院坐落其间一处谷中, 南北依山建起高楼,东西通畅, 一边是万丈悬崖, 谷底便可看云海间旭日高升,一边是山林, 登楼便观绿海日落。 林落自高楼屋室出来时正值日出, 一轮红日自谷中浓雾间升起,红雾灿光。 书院弟子已有不少人前来温书了。 卢从杰登楼就看见林落将藏书室落好锁, 而后转身迎面走来。 “宁公子,你们昨日不是已经将所有卷籍抄录完了吗, 你怎么如今才出来?” 他抬手揖礼:“可是一夜未眠?” “嗯。” 看见身前人,林落笑了笑,颔首:“所有卷籍昨夜便修完了, 瞧着目录册子还没人写,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便顺手抄录了下, 未成想出来便是日出了。” 闻言了然点点头, 卢从杰几分感叹:“说来宁公子到此来也已有一年了, 忙碌修书之余还能写出《月海记》那般文采斐然的文章,真是让我等自愧弗如, 不过……既是修书一事已然结束, 昨日听闻叶夫子有意邀你在书院执教,你却不愿, 为何呢?” 此言一出,他身后几个白衣弟子也纷纷出声。 “是啊,宁公子四月前所著的一卷《月海记》,笔下海晏河清之势宁人观之向往,世外桃源的意境似得叶氏真传,可否能教教我们如何心悟?” “听闻正是因为宁公子这卷《月海记》使北地周氏的七公子一月前便辞官找寻叶氏之人求得入隐书院门路呢,他如今应正在路途上,只为前来见得宁公子一面。” 北地周氏是个名门望族,只可惜这些年来没落,直至一年前族中嫡系七公子入仕,一年间便又辉煌起来。 瞧着周氏门楣日益光耀,但在这紧要关头,周七公子读到了《月海记》,于是就弃家族于不顾了。 这些话是前几日来山间收拾空置小院的侍从带上来的。 情况大体是这么个情况,但想来其中还有旁的缘由。 林落不知也并不在意,只听此言,稍稍摆手。 “诸位过誉了,但我之浅薄,不足以教人。” 《月海记》不过是一卷虚构篇章,其间描绘安宁盛世再如何美好,终究不是他们所处的现世。 ‘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之景不是如今世族横行,权欲熏心的大景会有的现实。 他如今只能写出世人向往的美好、安稳田园间的乐趣,还不能知晓世间百种残酷何解,自不能误人。 纵使林落这般说了,可卢从杰却还想劝。 “山下不管山中事,我等来此听学隐居,便是为心中桃源,宁公子可构建其景,若能学之如何入此心境……” “隐居非是避世不闻。”一声悠然插入,“叶夫子让我们在东隅书院隐居听学,意在暂寻安宁,但并非不通世事一心沉浸自欺欺人中。” 绛紫宽袍的男子倏然出现,俊逸面容面含浅笑,众人一见纷纷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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