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朔月的血亦被他捧起,滴入黑色的蛇尾。
第34章 破阵之法 这场荒谬的换命仪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血像流不尽一样流着,却没有染红那双蛇眼,而是尽数洇进了陈旧的木地板。 不由和尚站在衔尾蛇正中,不顾正在淌血的手掌,目光痴迷如同千里朝拜的信徒终于面见圣佛,与谢从清初见朔月时流露出的欣喜痴狂别无二致。 他猛然闭上眼睛。 倦鸟归林,最后一片太阳也沉落进山崖中了。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由和尚的动作。 谢从清曾说,易命阵所绘就的衔尾蛇应当是金色,那些金色矿石是居住在白玉京、道行上千年的衔尾蛇的眼睛。 可这里画的蛇却是黑色的眼睛。 片刻等待之后,不由和尚近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他为这一刻做过无数次幻想,幻想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光洁的肌肤,年轻的面庞,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他哆哆嗦嗦捉起手边的刀,向着自己手背一划。 这实在是个无用的举动。 他握刀时用的手,与他原本的手别无二致。 ——他依旧是他自己,法术没有成功。 为什么血还在流?为什么他的手还是这样枯槁蜡黄? 不由和尚尖叫一声,面部层叠的褶皱随着他的惊叫一起颤抖:“怎么会……怎么会不成?” 不知是在这之前服食的丹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境变动引发,不由和尚两只眼珠已然变得血红。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忽而转向朔月,声线嘶哑像是撕裂的腐烂的布帛,“你不肯失去你的长生,所以做了手脚!一定、一定是这样!” 朔月任由他用明晃晃的刀刃抵住咽喉,忽而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不由投来的目光颇为怨毒,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拖延时间、扰乱心智的笑话。 然而朔月直直地凝视着他,目光平静:“我可以告诉你最关键的一步。昔日我在先帝身边,你应当也知道吧?” 朔月心跳得厉害,没人教过他说谎,他从小被教导的是赤诚坦白,最不擅长哄骗。 所幸不由和尚目色赤红,心神不定,并未发觉他的异常,他得以接着说下去:“先帝不用此法,是怕引得朝野不安。但具体的用法,我却是知道的。” 不由的思路被他带着走,怀疑道:“要换的是你的长生不死之躯,你会这样好心告诉我?” 朔月尽量坐直身体,容色庄重,像是上峰在考核新人:“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这少年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是不由和尚的真实心声。 迫于法术一事,他迫不得已地听着。 只听那少年问:“你为何要换命?” “这还需要原因吗?”不由和尚的声音愈发尖细,“长生不死,何等奇迹!世上既有人得长生,那么为何不能是我?” “那你会保护陛下吗?” 不由的脸部几乎扭曲:“什么?” “我与陛下签订了契约,要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不被他人伤害。”朔月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胡诌,“但我能力微薄,不通诗书,不精武功,有这副长生之躯也是浪费……” ——我瞎说的,我明明已经认全了一整本说文解字,已经能骑马射箭了! 不由和尚审视的目光中,朔月短暂地遗忘自己在学业上的进步,违心地将使命托付:“若是你可以替我履行契约、始终保护陛下的话,我便把这个阵法中缺失的一步告诉你——你的阵法有问题。” 察觉到自己漏了什么,朔月又颇不熟练地补充道:“当然,你也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 朔月整个人被麻绳捆着,双手缚在背后,无力自保,却不见半分局促惶恐,注视着他的眸光干净皎洁,慢吞吞说出的话也真诚的过分。 好像是再真诚不过地觉得自己承担不了守护皇帝的使命,因此心甘情愿地将不死之躯交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由和尚发出了与谢昀一样的感慨,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眸中渐渐浮现上一层狂热。 早听那权贵说这少年心智不似寻常人,而今看来果然不假,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傻子,拥有长生之躯简直暴殄天物,理应被他取了命数扔进乱葬岗——想到此,不由和尚的负罪感又减少了几分,虽然原本便不及一根头发丝那么多。 对待傻子,自然有对待傻子的办法。 不由和尚深吸一口气,摆出庄重神色承诺道:“我会……履行契约。” 这话一出口,他几乎要被自己酸倒牙。 想他堂堂不由,竟要被一个黄口小儿辖制,说出此等恶寒之语——不由和尚暗暗磨牙,心道等自己夺了此人长生之躯,必要…… 恶毒的惩罚还没想好,朔月便又提示道:“还有画像。” 这要求也忒多。 不由的神色已经颇不耐烦:“我只知道那画像中人与你一样同为不死之躯,如何知晓更多?那画像不过是我从……”他戛然而止。 朔月追问道:“谁?” 不由和尚却闭口不言。 昔年机缘巧合,他攀上一名权贵,借机为皇帝炼丹问药,知晓皇帝身边跟随着一名来自长明族的少年。后来又从此人手中得此画像,得知这画像中人掌心覆有异纹,乃是长明族的不死者。 那权贵将画像给他,告诉他易命之术的始末,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暴露他的身份,否则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那次侥幸逃脱追捕,他便隐居郊野,并托市井朋友在鬼市假作贩卖画像,想要借此引出知情之人,好助自己长生不死。 原本他没抱多大希望,不料真有人上钩,此人还是先皇身边跟随着的长明族少年,简直是上天助他一般。 待到阵法成功,他便可摆脱逃犯身份,以永恒之貌、少年之身活于世间,再不受人间生老病死之苦…… 不由和尚只觉得一口热血直冲天灵盖,他幻想这美妙幻景幻多年,而今眼看便要成真,几乎站立不稳,双唇发颤。 面前的少年,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地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算谋,想来三言两语便会被他说服。 “待我们换命成功,我自会将真相告知于你。” 那少年目光微微闪烁,竟然真的应下:“也好。” “此法术有一不可或缺之物,便是……火。” 朔月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直直凝望不由和尚:“阵法之上,当有火焰绕周。” “想来你也听闻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死的血脉,当然要用火焰证道。” 庆元宫内,谢昀往门前瞥了又瞥,笔尖墨迹已然干涸。 李崇最是知道他想什么,一边给谢昀添茶,一边道:“陛下,厨房说给公子炖的鲜虾蛋羹已经热了两三遍了,陛下不妨先用膳,或是派人去找找公子……” 笔尖干涸的毛笔实在很难写出好字。 谢昀提笔蘸了几番墨,不慎在宣纸上留了好大一滩墨痕,索性扔了笔吩咐传膳,冷然道:“找什么,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晚了,久等。
第35章 陛下会护住我的 高塔上燃起了火焰,风助火势,长烟滚滚。 极致的喜悦面前,不由和尚几乎被冲昏头脑,划火石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划了数下才着起火来。 这荒塔之中零星散落着几张桌椅板凳,想来是昔日繁盛之时人们品茶赏景所用,而今全被不由和尚用来当了燃料,荒塔内很快升起灼灼烈火,绕着他们围成热烘烘的一圈。 趁不由不注意,朔月悄悄把手伸向了背后的火堆。 火苗毫不留情地翻卷皮肤,灼烧血肉,烙下灰黑灼痕之时,却也烧断了麻绳。 他不死不伤,所以不惧。 至于疼痛,那是会过去的东西。 麻绳断裂,双手得到自由。 他拔下发间银簪,直直朝不由刺去。 朔月将不由抵在窗前,任凭不由将刀刃穿进自己的胸膛,反手刺出银簪。 噗嗤一声,刀刃刺入心脏。 朔月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也曾体会过无数死亡的味道。 那些时候,他往往待在安静富丽的宫殿之内,世界只有一片茫茫的洁白。他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有恐惧和喜悦,只是安然迎接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死亡和重生。 但此时此刻,刀刃刺入心脏,痛楚传遍全身,思维接近空洞,身躯濒临僵硬——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却掠过了谢昀的眼睛。 演武场里,谢昀皱着锋利的眉毛,把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动作:“刚刚不对,这样来……” 仿佛有一双手穿越深夜虚空,与他一道握住银簪。 ——银簪略略地偏移过方向,精准地刺破不由的咽喉。 不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他所知,这少年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先皇当作宝贝一样金屋藏娇,从不许他读书习武,交友取乐,做一切同龄少年该做的事情,自然养得娇弱懵懂,天真愚蠢。 可自从上次鬼市相遇开始,他便隐隐觉得不对。 他怎么有胆量徒手握住刀刃尖锋?又怎么敢欺瞒他点燃火苗借此脱身,忍受着刀锋没入心脏的痛苦刺来银簪? 这……这不像一只金丝雀…… 他的指甲嵌进朔月的手腕,越没越深,简直要活生生挖断血肉。他恶声道:“你还记得幼时的事情吗?” 满桌珍馐,谢昀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问李崇:“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谢昀发誓,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朔月以前的生活。 不日前,暗卫已经送来了密信。 当年谢从清灭口灭得干净,但仍旧有蛛丝马迹可寻。 李崇回道:“……长明族已多年未有消息,公子被寻到时大约五六岁,似是自幼与族人分离,独自在外头流浪,是国师……是容凤声在一处乡野人家里找到的。”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朔月笨手笨脚编的小玩意儿,原来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谢昀又问:“他是如何确认朔月身份的?” 李崇迟疑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听老人们说……那一年,安阳县绿水村有户人家,靠着神灵恩赐,方才度过了饥荒。” 神灵的恩赐——谢昀猛然抬首。 殿外传来通传:“陛下,严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谢昀蹙一蹙眉,心口忽然一空,“朔月……他还没回来?” 咽喉上的刺痛之意越来越明显,似乎已经有血流了出来。 不由和尚后背发凉。 明明……明明自己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竟然还有力气握住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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