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的烛火透过层层幔帐落进来。谢昀平复了一下呼吸,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看看公务。 对于这个惹人厌烦的梦境,他自有一套说辞——便是养只伶俐些的小猫小狗,乍然要将它们送走也会心存不舍,何况朔月比小猫小狗聪明体贴百倍。 人之常情罢了。 他掀开重重叠叠的幔帐,却突兀地愣住了。 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躺了一个熟悉的人。少年仍旧是白日里的打扮,也未曾盖被子,衣裳也脏兮兮,就那么孤零零蜷缩在地板上,小猫一样安静无害。 书案上多了一个大大的油纸袋,想来是在外头买的小玩意儿。 谢昀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显明。 他突兀地想起朔月那句清凌凌的“我喜欢陛下”。 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男女之间的爱慕,但——若是那句喜欢,有那么一两分,不是出于契约呢? 或许,或许……他是真的出于本心,出于未被扭曲教导和契约谎言污染的本心,仅仅出于对自己的“喜欢”而执着于留在自己身边呢? 【作者有话说】 倒V从本章开始,V后稳定隔日更,至少1w,谢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 PS:后期情节(大概63章开始)有争议,建议逐章阅读,不要全文订阅!!!
第33章 亡命之徒 次日清早,一切如旧。 二人谁都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情,仿佛全忘记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谢昀上朝理政,朔月读书习武,区别是朔月再也不曾把他的枕头和被子抱上床,纵使谢昀有意无意地为他留出空间,他也只是乖乖睡在地板上,连呼吸也放的缓慢,生怕打扰到谢昀一样。 这样小心翼翼的朔月,谢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过去的朔月,温柔、顺从,却并不瑟缩,也并不自感卑微。 纵使那样缠人,也是清清正正、干净利落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清澈如泉,像风雨中的翠竹,没有瑟缩,从不知道害怕惶恐。 更别提前些日子,朔月每日理直气壮地缠着他,哪怕自己嫌他读书笨也不气恼害怕,只是眨眨眼,捧一叠蜜饯凑上来,让他尝了再生气。 可如今,他却总是闷着头不吭声,偶尔抬眼飞快地看他一下,便又迅速移开视线,生怕一招不慎便要再被赶出去一样。 谢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慢慢充斥鼻腔,感冒了似的闷涩。 七天就这样平淡而沉闷地过去了。 今日朔月说要出宫,谢昀想问他去哪里,想派几个人跟着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头也不抬道:“去吧。” 朔月不很聪明,但也能猜到,那幅画像是蒙面之人手中的幌子,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鬼市上,或许正是要吸引识得画像、与长明族有牵连之人,也就是自己。 他知道,谢昀对长明族人不感兴趣,对长生更无追求。 这几日他迟疑着想开口,不久便在谢昀冷淡不耐烦的神色下哑了声音,最终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昀,而是选择独自离宫。 ——或许他抓住那个逃犯,谢昀便会觉得他是有用的,不会再赶走他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朔月更是守口如瓶。 朔月循着那一夜的记忆,折身去了鬼市。 拨开那张破毛毡,黄昏的鬼市似与寻常街道并无区别,少了那些稀罕货物和巧舌如簧的摊贩,街道显得尤为寂静,只有几张残破的旗子孤零零挂在大榕树上,昭示着昨日深夜的喧闹。 朔月仰头望着那旗子半晌,循着昔日的记忆,向曲曲折折的暗巷内走去。 他在荒凉中站定,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京郊废弃的丰宁塔顶层,亮起了颤巍巍的光。 布满褶皱的脸皮被烛火隐约映亮,如同贫瘠土地上纵横的沟壑,两只眼珠像沟壑里头积蓄多年、污泥发臭的雨水,在黯淡月光下折射出混浊的光芒。 脸皮的主人握着一把火折子,低头凝视着自己绑架来的天外之物——“既然醒了,便不必再装了。” 见朔月睁眼,那人得意地冷笑:“我就说,便是毒药喂下去,你这会儿也该醒了。” 朔月想了想,认真道:“你若是喂我毒药,我就把它塞进你嘴里。” ——这是谢昀教的。 简单直白,却不像新陛下的作风了。 他秉性温纯,不擅长说这种威胁之语,语速放得轻又缓,却无端给人一种泰然自若之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不死不灭,因此也不惧不惊。 他自恃世上无人可害他性命,也确信自己可过火海、破利刃,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从他手中逃生,哪怕被人捆绑来如此偏僻荒凉之地,也并无一丝惧色——甚至有故意的成分在里边。 他撑起身——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双脚也捆着绳子,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不管这些,只仰头看向来人:“你是……不由?” 德名广布京城的大师。 替谢从清炼制长生不老丹的幕后人。 裴玉言兄弟,还有慈幼局…… 不由没有否认,却移开了话题。 他摩挲手中的刀刃,意有所指:“永生不死之身……我实在想见识见识。” 朔月眨一眨眼,安安静静地提醒道:“哪怕将我的心脏剖出给你,你也不能长生。若是有用,先帝早该长生不死。”这是实话。 谢从清为求长生,甚至剜过他的心头血肉服食,然而终究无济于事。他为此扼腕叹息多年,方才纳了术士所言,取十岁孩童心脏炼就玉蟾丹,当然,不过又是一场痴人说梦。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长生不死如自己,谢从清藏如珍宝,绝不肯示之于人。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像是看出他的疑惑,不由和尚轻笑着念出他的名字,“朔……月。” “昔日我入宫拜见先帝,遥遥瞥见你一眼,便惊为天人……又费了多少功夫,才能知道你的名字。”不由和尚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似是感叹,“那时我便觉得,实在是……太美了。” 美丽、青春、永恒……多少词语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朔月抿了抿嘴,那种被凝视、被捕捉的感觉再次回来。 他扬起面庞:“慈幼局……是你出的主意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不由和尚冷冷道:“各人命数有定,你有此长生不死之身,必然是劫夺了他人的命数,不知吞了多少早夭之人的寿命,又有何面目做此义正词严之态?” 这话本是荒唐,却有那么一瞬戳中了朔月的心忧。 见他抿唇不语,不由和尚一笑,雪白刀刃抚上朔月面庞,旋即渐渐下滑。 他的动作颇为谨慎,仿佛是在面对一碰就碎的瓷器,然而刀锋行至颈项,却重重朝里一按。 那刀口极深,瞬息之间,鲜血便汩汩涌出,染红了雪白衣领。然而只需片刻,在不由和尚死死不移的目光下,那血便乍然停住。 不由凑近去看,只见方才还皮开肉绽的颈项转眼便愈合如初,颈间再无一丝伤疤。便是世间最好的瓷器师傅,也无法将破碎的瓷器修复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麻绳捆的很紧,朔月实在挣脱不开。 不由浊重的呼吸喷在颈间,令他忍不住蹙眉——这样弄一身血回去,谢昀兴许又要气恼了。 他不想多做功课。 朔月听到不由和尚的声音,鬼魅般在空荡荡的塔楼内回响:“好,好,好——果然名不虚传!” 朔月倦怠地重复:“便是你食我血肉,也不能得长生不老。” “谁说我要食你血肉?那未免也太过浪费……”不由和尚在他面前展颜微笑,笑意中渐渐没了讥讽,只余痴迷柔和,“这是最为珍贵之物,你放心,今后我会替你好好养护……必不辜负这奇迹。” 朔月心中一跳。 他忽有所感,低头重新端详地板上的图案。 塔楼年久失修,满是灰尘,他原没注意地板上有何物。而今才陡然发觉,那里画着一条衔尾蛇。 这条衔尾蛇,同样也出现在他的心口上,作为长生不死、永恒不灭的印记。——易命阵。 这法子,他听谢从清提起过,能易人命运,换人生死。 谢从清说,古籍有记载,受命之人须多年艰苦修炼,身体和意志都需要到达异于常人的程度,才能接住来自不死者的力量。 说起方法,却也简单,只要以特殊矿石绘出一条衔尾蛇,双方心头血液交融后,受命之人将血滴在蛇眼上,换命之人将血滴在蛇尾,随后能否成功,便看天意了。 若是成功,蛇头将吞吃蛇尾,衔尾之环成功运行,双方将互换寿命和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换的只是灵魂,不死的血脉仍旧没能转移。 据古籍所说,这是百年前的修仙之所,白玉京的遗留。 “此法可以将你与朕的身体互换,从此朕享有长生不死之躯,再不受尘世间生老病死的牵绊,也算功德圆满。” 彼时朔月不假思索地应下来:“听陛下的。” 谢从清又笑,教了他基本的符咒方法,却不曾继续。 他深知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身死的结局。何况自己又贵为皇帝,面目改换实在震撼朝野,此法便被搁置了。 即使如此,朔月依旧习学过这个方法,只是谨慎起见,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而今,这不由和尚明显也知道这个办法。而且,比起谢从清,他似乎更担得起“亡命之徒”这四个字。 ——有些失算。 符咒近在咫尺,不由和尚的笑意在昏暗中如同扭曲的虫豸。 朔月第一次觉得忧虑。 若是……若是这换命之法真的成形,那自己顶着不由和尚的皮囊和寿命,要如何守在谢昀身边? 朔月认认真真打量不由和尚,只觉得此人鼻歪眼斜,双颊凹陷,面色菜黄,面貌实在算不上英俊——朔月愁绪满怀,他并不想顶着这种皮囊度过余生。 何况,他若是得了自己的皮囊和寿命,会如自己一样守在谢昀身边吗?不成不成。 朔月忧愁间,不由和尚带茧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皮肤:“这样的奇迹,以后便是我的了……” 指尖传来刺痛。 耳畔声音絮絮叨叨,如同疯魔。 朔月被强行捉住手掌,两只血淋淋的掌心紧紧相贴。 血液在流动,在交融。 环绕着他们的衔尾蛇悄然无声,以矿石画就的黑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由和尚张开手掌,混杂的血淅淅沥沥滴入衔尾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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