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不审便不审吧,”陆随嗤笑,“多年未见,本想叙叙旧,那日廷宴上听闻寺卿身体抱恙,今日看来也并无大碍。” 陆随突然伸手,捏着楚荆下颌左右端详了一番,感叹道:“长着这样一张脸,短短七年就从一介无名小卒成为大理寺卿,难怪不愿意赏脸了。” 对方的语气实在是阴阳怪气,明里暗里都是嘲讽。 楚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命人摆了桌椅纸笔记录。陆随倒没把自己当作外人,茶盏中有的是茶水不喝,偏嚷着要了两壶酒。 “好酒!” 给嫌犯喝的酒能有多好,陆随也不介意,做作的姿态不禁让人怀疑他杯中的是什么琼浆玉液,而不是淡如白水的浑浊黄酒。 楚荆翻看今日记录下的卷宗,说:“你说贺应淮没有邀你去赴宴,只是碰巧路过。” “不错。” “那你今日为何‘路过’雀居楼?”楚荆问道。 陆随笑着反问:“楚寺卿猜不出是为何?” “猜不出。” 陆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打量楚荆的脸,多年未见,他的相貌倒没怎么变化,只是瘦了些,棱角更加分明,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大理寺卿不是什么轻松的位置,大概是事务繁忙,整日埋头看卷宗,又不肯好好休息。不过脾气倒是一点没变,就像一口古井,无论怎么激怒对方,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楚荆的相貌本就偏秀气,身板又显得文弱,对陆随而言毫无威慑力。入夜天又冷了三分,牢里透进阵阵冷风,冻得楚荆耳朵泛红,耳垂看着像是很好捏的样子…… 陆随想着想着便走了神,伸手拈起楚荆鬓边的一缕碎发,凑近耳边说道:“听闻雀居楼有美酒、佳人,你我都是男人,你说我去干什么?” 烛影晃动,两人对坐着,靠得极近,丝毫不像是审讯现场。作记录的范主簿笔尖悬在纸上,犹豫着不知当写不当写。啪! 楚荆抓住陆随的手,身体后仰拉开了距离:“将军说话不必靠这么近,楚某听得见。” 陆随不紧不慢收回手,不再逗他:“我不过是得了空四处逛逛,碰巧看到雀居楼宾客如云,就自个找了个位置,小酌一杯,看个热闹。” “看不出你还是个爱热闹的人。” “不成?” “成。”楚荆回到正题,“据那侍童说,韩琰见你独自一人,便与你交谈,还邀你饮了一杯。” “不错。” “用你的酒杯?” “不是,他端着酒杯过来的,跟我说了几句话。” 虽然韩琰入仕不足一年,陆随也一直不在京城,但韩琰自小在京城长大,有韩公公这层关系,这些年也认识不少官员大将,他能结识陆随也不足为奇。 这一点想通了以后,楚荆问他:“韩琰跟你说了什么?” 陆随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空酒壶:“这倒是个秘密。” 所谓秘密,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对什么人说。 范主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停了笔,得了楚荆的眼神示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冷风不停灌入,陆随仍是不说话,两人就静静地坐着,摆在两人中间的一壶浊酒就像是楚河汉界,谁也不肯先开口。 最后还是楚荆退一步,他摩挲着粗糙的空酒碗,面无表情地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鱼儿上钩了,陆随笑着又要给他满上,“楚寺卿好酒量!” 对于喝惯了酒的人来说,这酒着实寡淡如水,而对生平只喝过两回酒的人来说,这酒的味道又过于辛辣苦涩。 楚荆抬手按在陆随握着酒壶的右手上,说:“现在不是秘密了。” 陆随明知楚荆的脾气,却偏要逗他,道:“韩状元文采非凡,夸我英武不凡人中吕布战无不胜功名赫赫,久仰我陆随的大名,想要与我结交。” “……” 陆随忍住笑意:“别这样看我,他真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也是打过几次败仗的,可他非要给我戴个谦谦君子的帽子,还不由分说自己倒了杯酒喝。” 楚荆试探道:“他认识你?” “前几日的宫廷宴上见过一面,就是楚寺卿‘恰巧’身体抱恙那日。不过我对他倒是不感兴趣。” “为何?” “这韩琰好歹也是个状元,听他说话谈吐,为人谄媚,丝毫没有陈远的风骨,我朝状元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陆随扼腕叹息道。 楚荆对本朝的科举制度不做过多评价,道:“陈工部虽说为人有些怯懦怕事,但人品确实一等,不收礼不行贿,也极少趋炎附势巴结朝臣,韩琰或许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陆随冷笑:“陈远虽无实权,你忘了韩琰的母家是谁?韩琰这一年来与什么人有过来往,你不会不知道吧?如今韩文忠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手中又持有重兵,他为何要主动与我结交,个中缘由你当真不懂?” 楚荆突然想要喝口酒,却发现酒碗已经空了,又把手放下,理了理弄皱的衣袖,才道:“韩琰虽不如陈远为人,你怕是对他有些偏见。” “偏见?” 陆随笑容渐失:“韩琰入仕不到一年,把整个朝廷的人都接触了个遍,独独除了你大理寺,如果这还不算是立场,你还要装聋作哑到何时?自从你接了这大理寺,在朝中树敌多少你还数的清么?” “你以为皇帝这个靠山就真的牢靠么?现如今有多少人视你为眼中钉,就因为你我七年前的那些‘过节’,在西北军营的那几年,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天都有人为了拉拢我,费尽心思搜集你的把柄。” “谁能知道你的把柄明天又会落在谁的手中?” 陆随威胁般的低语在耳边嗡嗡回响,楚荆不胜酒力,已经有些发晕,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折胶堕指,楚荆自小体寒,在森冷刺骨的监狱里喝了点酒,身子确实暖和了不少,连被冻僵的四肢也灵活了些。 酒壶已空,楚荆拿过陆随手中的碗,把剩下的酒胡乱灌了一通,才道:“我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把柄一说,从何谈起?” “呵,”陆随一时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就凭你今日把我扣在这里,待此案查明,我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你——” “不会。”楚荆是个酒量浅的,此刻更是晕得厉害,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两个陆随,摇摇晃晃,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烦人的很。 “什么?” 两个字被楚荆说得不清不楚,陆随俯下身凑在楚荆身边去听。 “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 楚荆断断续续地说着,竟扑通倒在了陆随怀里。 “你喝醉了?”陆随戳戳他的脸,揉揉他发烫的耳垂,问道。 楚荆觉得陆随的手冰冰凉凉的,摸在脸上很舒服,不自觉向他蹭了蹭。 这点如白水般的酒,陆随是越喝越清醒,没想到楚荆竟然醉了。 陆随心情很复杂。 楚荆不爱喝酒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酒量能差成这样。 楚荆怕冷他也是知道的,但当楚荆冰凉的指尖往他温暖的衣襟里钻时,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牢房里倒是有一床看起来十分暖和的棉被,他正盘算着是把神志不清的楚荆扔在地上冻他一晚,还是打一瓢冷水把人泼醒? “唉。” 酒气上头,楚荆的脸有些发红,四肢却还是冷冰冰的。陆随轻叹,一手抄起楚荆的膝弯,一手搂着楚荆的肩,把人抱起轻放在草堆上,用那团蓬松的被子把人裹成个粽子。 “粽子”扭动了两下,挣扎好久才把憋得更红的脸探出来呼吸。整个人被裹在被子里也不舒服,双手无意识地扒拉着被褥往外伸。 楚荆是朝中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先带三分笑,没什么能耐的人,还真难惹他动怒。只有醉了酒时,才能从那张面具般不起波澜的脸上看到别的神态,一双澄澈的桃花眼难得泛起一层水雾,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动,还巴巴地看着陆随,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陆随一直不愿意承认,从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是被这样一张脸蛊惑的。 醉意过后便是困意涌来,楚荆即使喝醉了也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 陆随食指往楚荆眉间戳了一下,抚平眉间的皱痕,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现在倒是变得冷冰冰的,巴不得拒人千里之外。” “唔……” 陆随按住楚荆乱动的手,把被子往上盖好,问:“你说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是被什么硌着不舒服,楚荆把被子一掀,闭着眼睛两下把衣带外袍扯开,衣服里藏着的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才肯侧身安睡。 额间传来温软的触感,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扫过。那是梦吧。 楚荆的脑子乱成浆糊,感觉被人抱在了怀里,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可直觉又在告诉他,怎么可能呢? 他分明……如此厌恶我。
第03章 非礼勿视 嘶——头疼。 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帐幔,而是狭小的天窗上粗糙的木栏杆。 空酒壶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楚荆脚边,他呆呆的看着酒壶出神,回忆了片刻,脸色越发不好,却怎么也记不起醉酒后的事情。 天色尚早,陆随闭着眼睛,一只手揽着楚荆的腰,一双长腿把人夹着,犹如守着猎物的睡狮。这被子平常是楚荆一人用的,两个人盖还是过于窄小,倒是把楚荆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暖融融的,陆随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 稻草堆上还散落了一堆小物件,都是楚荆平时惯带在身上的零散铜钱、各种奇怪的药丸药草、大理寺的通行令牌、甚至还带上了纸笔。 陆随昨晚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楚荆为什么要揣着这么一大堆东西。 破晓时分正是最冷的时候,楚荆呼出一口白雾,小心把陆随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才哆嗦着手脚去够自己的外袍。起身掀开被子的动作带起一股冷风,陆随睡得浅,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清醒过来,此刻装作被冻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 陆随看起来精神很好,支起下巴好整似暇地看着楚荆。 “我——”楚荆正穿着衣服,瞪着陆随迟疑着开口。 “你?” “我昨晚……”两人身上的衣着还算整齐,楚荆心下也安定了几分,试探道。 “你昨晚?”陆随揉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 “楚某不胜酒力,昨晚让陆将军见笑了。” 陆随还躺在草堆上,正好够到楚荆低头垂落的几缕发丝,用食指缠绕两圈,起了几分坏心思,道:“我可不敢笑,昨晚做了些什么,楚寺卿心中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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