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岭到水道,谢谦草草描了一幅湖阳外的风貌图。他指了图上几处地方:“养兵是难事,行军打仗粮草兵马都要跟上,还要有水。这几处是我觉着郡王最易藏兵的地方,黑瞎子岭就是其中之一。”说着他用炭条圈了自己指过的地方,“藏兵于山,寿安郡王必然还有别的意图。几日前我在郊外摸查过,发现湖阳山岭多洞口,于是我猜寿安郡王敢以人数如此少的一支兵力奇袭京城,他手中定然有别的杀手锏。” 说罢他在图上重重写下一个字:硝。 督查司众人怔愣片刻,异口同声道:“火药。” 谢谦轻笑一声,双手撑在案上盯着他写下的那个字。这就是内地里行军的好处,漠北那都是戈壁黄沙的地方,哪有熬硝造火药的条件,十年前若是有硝这东西在他手里,他保证百夷人在他手里死得更惨。 姚宦官沉默片刻,果断道:“不能再等了。一旦二皇子手里制得更多的火药,届时咱们拔也不好拔,恐怕还要折进去不少人。” 谢谦摇摇头:“督查司在暗,要拔了湖阳这群当兵的熬硝佬可不容易。”众人听了又是一默,这就是当刀的坏处,督查司太独,除了天子,他们谁的力也不能借。哪成想谢谦忽然笑了,他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道:“师出无名怎么了,把它变成师出有名不就得了!” 但是他并未直说,而是抬头环视了一圈儿督查司的几位宦官:“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大人们也就同我开门见山地谈。圣人在督查司下了这个令,不知届时事成后是带活着的寿安郡王回去,还是死了的寿安郡王回去?” 谢谦这话问得毫不遮掩,其实他心里有杆秤在猜,如今一问督查司只是想更加确认。谢谦问得这一句,一直没出声的魏大人睁开了眼,他看看谢谦笑了一声:“小谢大人心中有数,何必再问。” 如此谢谦便放下了心。寿安郡王谋反一事是天大的事儿,只是这样天大的事儿,圣人不过朝堂却过了督查司,且绕开了东宫,那就是说这事儿他不希望太子沾染。什么事儿能让太子避讳?谢谦用屁股猜都知道,当然是弑手足兄弟。 造反是个动不动就要死人的事儿,太子不能有污点,为了防止这个“动不动”沾上不该沾的人,这锅索性就让圣人这个当爹的来背。但是这事儿也不好不告诉太子,索性圣人就点了自己这个太子党孤臣来办。 办自然也分上策和下策。下策就是顺藤摸瓜一把土,直接把这事儿揭出来摆在面上,把寿安郡王连着后宫里的淑妃和前朝上的郑氏一道按死,可是谢谦过来这么久了还没听闻郑淑妃失宠的消息,可见圣人并不想走下策这个路。至于上策,就是把郡王造反的事儿能压下去就压下去,最好还能把寿安郡王摘出去留一条命,这样圣人与太子面上都好看,毕竟天家也不想要一个造反的儿子和弟弟。 既然要活口,谢谦也就放心出他的歪主意:“要师出有名也简单。兵匪不分家,咱们就说黑瞎子岭上有山匪,回头再找城阳府尹要来近十年的卷宗,把那些没名的悬案挑合适的一股脑儿按上去,就说是黑瞎子岭上的土匪做的。既然有土匪,那剿匪就是城阳府该做的事儿”,他手中折了一半儿的炭条指指湖阳下头的雍州,“只是要拔黑瞎子岭的兵,城阳府府卫定然不够,但我们可以借兵。督查司有半块兵符,再加上我手中陛下密令,可临时借调三千雍州卫。掌雍州卫的虎贲将军是我父旧友,可行。” 罗织罪名,扣黑帽子。谢谦把督查司这群宦官坑朝臣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督查司众人没想到还能给叛军扣帽子,顿觉豁然开朗。不愧是谢谦这个杀神,真是和传闻中的一样心黑手黑,太对他们督查司的味儿了! 魏宦官笑眯眯斟得一杯茶:“小谢大人年少奇才,没能正式入我督查司,当真可惜!” 老都督话里的惋惜做了十成十,可谁不知道在督查司里干活的不是太监就是女人啊!谢谦只觉得胯下一凉,笑容僵在了脸上:“……魏大人厚爱,小子年轻,能在督查司走一回已经长了见识,实在承担不起。” 天地良心,他的宝贝命根子可不能没,没了还怎么疼小玉啊! ---- 魏都督:年轻人,咱家很看好你!来督查司打工吧! 谢谦:不行,我和督查司果然还是有点不太对付!鸡儿可不能没!
第40章 出了四月就要到端阳,前一年檀玉嫁进来时已经过了时节,眼下在湖阳这边儿倒是婚后头一次操持端阳的家事。只是檀玉如今有身子,谢谦便不叫他早起,初五这天日头悬了一会儿檀玉才睁开了眼。 初五是端阳的正日子,但府中事宜早早就要操持。先是各院子下人来领艾草蒿子回去泡水洗脸,又分了雄黄酒五毒玫瑰饼。大厨房里的粽子早早就裹了起来,红棉线的是肉的,肥五花香腊肉裹进去,上灶蒸出油脂浸透糯米,小厮们吃得两个就顶一早上饿。缠黄线的是素的,馅儿里蜜豆沙甜蜜枣都有,扎成食指长的大小,丫头们和檀玉就吃这口。余下的都是纯江白糯的粽子,分下去蘸蜜蘸白糖吃。 正日子除了自家吃穿还要走礼,头一天晚上檀玉就点了出来。各种馅儿的粽子用线穿了湃在冷水里,再添上五毒饼和五黄礼盒,到了李府与清远伯府那份又添了几只给孩子们的五毒荷包和金银稞子。 檀玉起来后灶上先递了一盅牛乳炖燕窝。燕窝是温氏送来的,合着牛乳子炖了再添两勺子蜜来最是养人。过来送礼的大丫头递了温氏的话,叫檀玉日日早晚吃一盅,好好养着身子元气。 牛乳子的香味儿勾醒了谢谦,他睁眼就瞧见檀玉披着衣裳自己坐在床榻边儿上吃东西,除了勺子偶尔碰到瓷碗的脆响就没有半点儿别的声。他伸手拉拉檀玉垂下来的衣袖,美人儿转了半个脸睇他一眼:“爷醒了?” 谢谦应了一声,手指还捏着檀玉袖子不放:“……小玉吃什么呢?好香。” “嫂嫂送来的燕窝,”他答了一句,又抬了下巴叫凝露倒茶来给谢谦漱口,茶盏碰撞间檀玉问道,“爷也想吃?” 谢谦披了衣裳下床,他含着茶水去后头用薄荷盐刷牙,洗了脸带着一身艾草蒿叶味儿才出来道:“不吃,这东西你多吃点,你若用得好也不必吃你嫂嫂的,咱们自己买了就是。” 端阳时节多水汽,昨儿夜里下过一场雨,谢谦背着手往窗外看一眼,却见坛上栽的绣球都开了,鲜妍曼丽,颇为喜庆。见谢谦在窗子旁赏景,檀玉朝他招了招手:“爷来。”听檀玉唤他,谢谦转了身就回来,边走边问:“小玉,什么事?” 檀玉却不说,只让谢谦半蹲在自己跟前儿,他拿了吹雨手上的雄黄酒倒在小酒盅里,用指头蘸了在谢谦额头一点,笑眯眯道:“湖阳郊外多虫蚁,雄黄点额,五毒辟邪,这一年里爷平平安安的。” 谢谦一怔,他当然知道那雄黄酒点额头是给小孩子驱邪的祝福,十多年前伯父爹娘还在的时候,每到端阳都有伯父给他点额,一晃就是这么久,谢谦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脑门还能再印一次雄黄。 他笑一声握住了檀玉的手腕:“好小玉,占你家侯爷便宜是吧!看爷怎么收拾你!”说着便要来扑他,檀玉忙用另一手抵着谢谦胸口,半个身子歪着道:“别别别……爷可悠着点,现在可禁不住爷这么闹。” 谢谦哼一声松开了檀玉,他捏捏檀玉手指肚,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这笔账爷记下了,等小东西落了地,看爷怎么和你算账!” 吹雨早就在檀玉说话的时候就悄没声地出去了,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个人,谢谦搂着檀玉重新歪回榻上,夜雨带来凉丝丝的天气,让人浑身筋骨都从刚起的暑热里解脱。檀玉抬手揉揉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和谢谦说话:“……听下人们说,最近外头不太平?” 谢谦眼皮都没抬,口里应道:“也不算不太平,湖阳外野岭子多,路上就闹匪患呗。” 檀玉惊奇道:“这儿离京城这么近,闹匪患岂是容易的?” 谢谦朝他眨眨眼:“所以这儿的‘匪’可不是一般的‘匪’,是大有来头的‘匪’……”他哼笑一声,“寿安王府前几天递来的帖子接了?” 檀玉点点头:“接了的,在匣子里放着呢。也不知那位王妃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外头闹匪患还要请城里这些清贵们踏青开宴,好在错过了这正日子里的家祭,不然真不知去还是不去。” 谢谦伸手把檀玉圈在怀里,下巴抵在他额前,含含糊糊道:“去就去呗,就当去玩儿了。人家寿安郡王是王是君,君设宴,咱们做臣子的,哪能说得了不字儿。”他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又道,“若是路上遇见什么事儿,你只管在马车里待着。别出声,也别动。” 檀玉闻言睁了眼,便知这里头有事儿,只是不等他张口问,谢谦的嘴就堵了上来。两个人窝在榻上唇贴唇舌挨舌地吻了一阵儿,檀玉又感觉到谢谦那根东西在顶自己,他红着脸伸了手下去,把脸窝在谢谦颈窝里轻声道:“爷再忍半个月……” 五月十一,寿安王府于湖阳城郊设端阳宴,谢谦带着檀玉欣然赴宴,套了车一路驶向东城门。 东城门这边排了一溜马车,都是赴宴的人家,谢谦的车挂着三品侯爵的家纹,一路上能给他让的都让了。跟在谢谦后头的就是清远伯府的车,檀玉还使人问候了一声,回话的丫头却说大姑娘不在伯府车上。 檀玉听了眉头蹙起,谢谦见了忙伸手把他眉头按平:“大过节的,别皱眉!” 檀玉拍了他的手,抬了眼看向自家男人:“怎么大姐姐病了这么久?我总觉着里头有些不对劲,改明儿我递个帖子去伯府看看?” 谢谦按了他的手下去,劝慰道:“你肚里还有一个呢,你姐姐孩子都满地跑了,你有什么担心的。快别折腾了,若是真有事你大哥哥早上门了,哪里用你去讨说法。” 说到底他和李茗玉李茗珏隔了层肚皮,谢谦这么劝了一句,檀玉听着也觉得有道理。那兄妹两个是一母同胞,当大哥的都不急,他急什么?想到这儿檀玉直起来的腰板也软下去了,谢谦转了头轻轻舒了口气。 今儿这场宴算是正中谢谦下怀。前不久画舫一议,督查司当晚就开始找人传谣。这是督查司的长处,什么那家人路上被劫了钱财,这家书生没钱给山匪打断了腿,再过几日又使了人去衙门里告状妆相,再叫几个人到茶楼酒肆里说一说谈一谈,一出戏做了全套,生生给寿安郡王下了个绊子。 湖阳是寿安郡王封地,离京城就隔了个锦梁,这儿出了匪患让京里知道,他就得让圣人一道折子叫回去挨骂。眼下正是他起事的要紧关头,寿安郡王怎么能回去?他一急就容易自乱阵脚,想着设下宴来,让这些清贵们平平安安出去高高兴兴回来,这山匪谣言就能不攻自破,毕竟黑瞎子岭里只有熬硝的大头兵,哪有活土匪?可督查司将的就是他这一军,只要宴设了,有没有山匪,就不是寿安郡王说的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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