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不停地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沈扶只恍若未闻,闭目养神。 屋里十分安静,龙涎香仍在燃着,散发出袅袅清香。过了片刻,段明烛忍不住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 沈扶没说话。 段明烛扭动了一下身子,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朕睡不着。” 沈扶依旧没说话。 “你转过身来看看朕好不好啊。” 沈扶装没听见。 “朕膝盖疼。”段明烛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 沈扶实在受不了了,轻叹:“陛下这个懂医术的都不知该怎么办,臣难道有什么法子?” “谁说朕没法子的。”段明烛低声说。 “陛下既有办法,还问臣作甚?”沈扶瞥他一眼。 “你转过身来,抱一下朕,朕就不疼了。”段明烛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正是这样的音调,给他这简短的一句话中添了几分暧昧。“抱一抱朕嘛。” 沈扶心里直叹气,这个段明烛跟个烦人精似的,他就知道在这房间里跟他一起睡觉没什么好事,所以还是决定不给他任何回应。沈扶心道,只要段明烛觉得无趣了,他自然而然地就放弃了。 但沈扶还是低估了他。 段明烛恼他没有回应,在一边小声抱怨:“从你来养心殿到现在,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若是段明煜被栾氏罚跪两个时辰,你定然关怀备至。” “……” 段明烛委屈地道:“先生丝毫不关心朕,既然如此,你今晚何必来探望朕?” 沈扶幽幽道:“臣知道了,下次不来了,免得再被陛下锁在屋里。” 段明烛:“……”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段明烛一时气闷,也不想再招他厌烦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过了一会儿,沈扶见他不出声了,不由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于是轻声问道:“林嫔娘娘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到林靖瑶,段明烛沉默片刻,然后将今日在宁康宫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沈扶,包括林靖瑶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身染瘟疫的事实。 沈扶听罢,心下起疑:“如此,问题就出现那名宫女的身上了。” 段明烛平躺在榻上,轻叹一声:“朕早该想到的。母妃身边的宫人朕都认识,但是那个宫女过于眼生了。那会儿一时心急,没想这么多。” “陛下可有下旨调查她?” “跪了一晚上,疼都疼死了。”段明烛小声抱怨,想等他出言安慰。“朕还没来得及下旨呢。” 沈扶继续分析道:“没下旨是对的。若是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六局十二司中的宫女太多,想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几个时辰过去,她目的达到,想必早就不知藏去何处了。” 段明烛撇撇嘴,说:“朕已经吩咐韩卓暗中调查,此事不能大张旗鼓。” 沈扶微叹,转移了话题:“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段明烛:“还好。” “不疼了?” 段明烛如实说:“腿疾发作的时候也只能熬着,只要熬过去那一阵剧痛,剩下的能忍得住。” 沈扶问:“太后娘娘难道不知道陛下有旧疾?为何还会罚你跪?” 段明烛撇撇嘴,回答道:“深宫妇人又不知前线环境恶劣,只觉得朕年轻身体好,哪里知道……”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却突然戛然而止,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严重的。” 说到底,段明烛虽然渴望沈扶的关怀,但也不想让他过于担忧,所以还是将实情隐去了。 沈扶思忖了片刻,武将的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旧疾。栾太后定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段明烛非她亲生,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于上心。 过了须臾,沈扶静静地道:“她虽是太后,但陛下才是天下之主。如今陛下处处忍让栾家,外戚干权,对朝廷没有益处。” 段明烛凑到他身边,突然间搂住他,说:“先生是在关心朕吗?” 沈扶背对着他的身子突然一僵:“在其位而谋其政,臣是为天下计。” 段明烛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说:“你转过身来。臣子跟皇帝说话,哪有背对着朕的道理。” 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他,沈扶也无法再反驳他了,只能慢吞吞地翻过身来,却只低垂着眉眼,没去看他。他心道不能背对着皇帝,却也没有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说话的道理。 段明烛:“先生,一直以来,朕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陛下请问。” 段明烛简单斟酌了一下言辞,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到现在,朕即位已经数月,先生接受朕的帝位了吗?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可是朕一直在努力让你接受,这个过程对于朕来说,或许更难。” 沈扶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思索片刻,回道:“臣一介微末之躯,做不了能臣,也做不了乱臣,只能当个循吏,尽本分做事罢了。陛下不必在意臣是否接受,而是应该让世人认可陛下。” “难道先生就不是‘世人’了吗?”段明烛忙道,“朕一早就说过,不在乎煌煌史册、悠悠众口如何评价朕,毕竟天底下那么多人,总有说朕好的,也有说朕不好的。可是朕在意先生!” 沈扶微怔。 段明烛垂下眼帘,小声道:“其实朕也有想过,若先生执意不接受朕的帝位,那干脆把位置还给明煜算了。” 段明烛声音微顿,继续说:“在这凤京府每一日,每天除了上朝,看折子,就是跟朝臣们虚与委蛇,还得每日去宁康宫请安,跟太后装作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朕其实一点都不开心,还不如回北境戍边。既然如此,让明煜坐这个位置又有何妨?” 黑暗中,沈扶神色微变。他没有想到,段明烛今夜竟然会有这么一番剖白。 “但即便朕有这个想法,栾党也定然不答应,他们本就视明煜这个前太子为眼中钉。所以眼前最为急迫之事,是要立刻扳倒栾家,收回外戚政权。”段明烛平静道。“朕不想先生只做一名循吏,朕想要先生帮朕,辅佐朕。” 沈扶闻言,心里微叹。他越来越觉得,段明烛天生就是当皇帝的人。即便他不是嫡出,生母低微,可正是这样的出身,让他变得从小会看别人脸色,会经营算计。在后宫中长大,他变得有耐心,有野心,在北境这些年,还学会了笼络人心,懂得当断则断,恩威并施。 只有这样,才能当得起九五之尊。 段明烛却已经等得心焦,又追问道:“先生,你愿意么?” 沈扶敛眸,说:“臣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你尽管问。” “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能保证一直克己奉公,爱民如子么?” “能,当然能!就算不是为了先生,为天下,为社稷,朕也会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段明烛急忙说道。 沈扶又问:“既然如此,陛下能否善待景王殿下,以及他将来的子孙后代?” 段明烛坚定回答:“能,等扳倒了栾家,朕马上送他去封地。” “还有,陛下可否赦免在在景王一案中受到牵连官员,并让他们重新赴任?” “朕早就想这样做了!”段明烛忙解释道,“那都是栾鸿为了排除异己干的。如今朝堂上栾党的官员占大多数,朕想过将他们召回,也免得这朝堂让栾党弄得乌烟瘴气。” 沈扶缓缓呼出一口气,垂下眸,低声说:“如此,臣愿意辅佐陛下,以身许国,万死不辞。” 屋里的龙涎香已经燃尽了,少许余味在西暖阁中弥散着。段明烛眼睛一涩,突然间抱紧了他。等了许久,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朕才不要你以身许国。”段明烛喃喃道,“武将不惜死,天下太平矣①。冲锋陷阵的事,让朕去就是了。先生坐镇后方,让朕知道你在朕的身后,这就够了。” 沈扶身子一僵,下意识挣扎,可是段明烛却将他抱得很紧,他无奈道:“陛下如今是皇帝,即便战事再起,也轮不到陛下亲临前线。” 段明烛故意问:“皇帝为何就不能亲临前线?大晟江山是当年太祖皇帝亲自打下来的,大晟建朝之后,太祖也屡次御驾亲征,为何朕不行?” “今非昔比。”沈扶道,“陛下不能冒险。” 近距离感受着他的体温,段明烛忍不住打趣:“先生,你就承认你这是在关心朕吧。” 沈扶就知道他这人正经不过三秒,伸手将他推开,翻了个身,再次拿后背对着他,不再说话。段明烛便从身后抱住他,然后闭上了眼睛。“朕可以不冒险,先生也不能再说什么以身许国的话。” 他顿了顿,说:“朕要你活着,一直在朕身边,辅佐朕。” 沈扶呼吸微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段明烛笑了笑:“睡吧,天都快亮了。” “陛下也早些睡,莫要耽搁早朝。”沈扶低声说。 段明烛笑道:“好,朕与先生一起入眠。” 屋里安静了下来,龙涎香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淡。过了一会儿,段明烛听到他绵长的呼吸,知道他是睡着了。 “谁要你以身许国。”黑暗中,段明烛若有所思片刻,喃喃道。“以身许朕还差不多。” *** 寅时二刻,天已大亮。 段明烛醒来的时候,沈扶正在穿衣。 他半张脸还藏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看沈扶披上朝服。不知为何,他此时心情还不错。 “先生没有半夜悄悄离开,真好。”段明烛笑道。 沈扶睨他一眼,说:“陛下让韩卓锁了门,臣如何离开?难道要臣翻窗?” 段明烛眨眨眼睛:“那可不行。翻个窗万一摔了,朕可要心疼死了。” 沈扶没打算接这个话头,只催促道:“睡醒了就起来,一会儿还有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段明烛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朕自即位以来如此勤政,误一回早朝又如何?” 他本来想说“为了先生误一回早朝又如何”,却怕说出口沈扶又不理他了,遂只能省去了那几个字。 沈扶理好了衣裳,问:“陛下的膝盖可还疼?” “好多了。”段明烛说,“一会儿乘御辇去奉天殿,不耽误早朝,先生放心了吧?” 韩卓听到屋里的动静,知道段明烛已经醒了,于是敲了敲门:“主子,可需奴才进来伺候更衣?” 段明烛刚想让他进来,张了张口,却又看向沈扶,似乎在征询意见。 沈扶神色微变,他本就面皮薄,哪里愿意被下人们瞧见昨夜自己跟皇帝同处一室。 段明烛一笑:“他不进来也定然知道昨夜先生睡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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