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提起笔,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韩寿看在眼里。“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华实照烂,言所不能及也。”没察觉到的时候,韩寿已经走到安岳身边读了出来。 “好文笔!这金古园的美景我已尽收眼底,这金古园的人又是什么样的?”韩寿出了一道题,想考考安岳。 这正是安岳接下来想写的:“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熟知其他。”在短暂的快乐中,他只想享受快乐。 “那若是具体到某个人呢?”韩寿盯着安岳不放。 “韩大人。”安岳抬眼,“士之生也,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哈哈好一个立功立事!”韩寿拍手赞叹道,“安岳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安岳的词句中是在夸韩寿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心意,本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做官,结果连自身都几乎不保,但他还是想要入仕,想要建功立业。 与安岳相比,其他人的作品就逊色了许多,令安岳疑惑的是,陆云也写得平平无奇,不像他的水平。不过韩寿倒不在乎,他心情大好,全京城的才子都围在他身边配合他,配上美酒美人,这让他有些飘飘欲仙。 亭中红袖翩翩起舞,一颦一笑如梦似幻,眼波中曳动的妩媚更是勾了韩寿的魂,他痴痴地说:“早闻红袖姑娘倾国倾城,若是醉倒在温柔乡里,也不枉一桩美事。” 季宗山正要起身作答,却被韩寿打断:“季侯爷放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韩某断不会横刀夺爱。” “那便谢过韩大人体谅。”季宗山暗自舒了一口气。 临走时,韩寿拍了拍安岳的肩膀,连说几声“好”才离开。宾客也渐渐散去,热闹的金古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送你?”季宗山抬手就要唤马车。 “不如陪我走走吧。”安岳的心还很乱,以后啊,以后会是什么样呢? 街上的人烟不多,安岳就这样和季宗山一前一后走着,季宗山没开口,他也没开口。终于是安岳忍不住先打破了这份沉默:“韩大人今日......” “我对红袖绝对没有情爱之意!”季宗山脱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安岳正疑惑地看过来。 “红袖姑娘怎么了?”安岳隐约猜到了季宗山的想法,有些好气又好笑。 “我以为你在意韩大人说的话。”季宗山悻悻地答道,他怕韩寿说的“横刀夺爱”惹安岳不高兴了,所以才一直没开口。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安岳反问,“我知道红袖姑娘对你很重要,自然不会往那方面想。” “我错了阿岳,是我狭隘了。”季宗山知道自己闹了个误会,一边道歉一边快步赶上安岳和他并排行走,看着对方的侧脸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过红袖的问题确实应该想一想了,没想到她在京城竟有些知名度,还好今日韩大人只是说笑而没有实际想法,若是日后有其他人......”季宗山沉下了声音,除非红袖喜欢,否则他绝不会为了名利把红袖送给别人。 “凭侯爷的身份还是可以保她无忧的。”安岳劝慰道,“不过你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逞一时之快了。”季宗山知道他指的是被贬荆州的事情,这件事也时刻警醒自己,在官场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你放心,现在我和韩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季宗山回答,“过不了几天你也一定会被重新启用。” 安岳回想自己今天的表现,应该是顺了韩寿的心意,但他想不明白同样不得志的陆云怎么会没把握住机会,写出不匹配他才气的作品。 “至于陆云......”季宗山似乎看出了安岳的想法,“可能不认为韩大人是明主吧。” 尽管安岳内心也不太认可韩寿,但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陆云不依附杨钧,不依附韩寿,那他在等待谁呢?不过这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对陆云的疑惑只在安岳心中停留了一阵就烟消云散了。 “那之后你会搬回去吗?”季宗山问。如果安岳能官复原职,那就不用委屈自己在小家里住着了。 “应该不会吧。”安岳摇摇头,他坚定了心意,过去是回不去的过去,就算能重新拥有曾经的地位,一些失去的也再也回不来了。搬回去只会徒增悲伤,那里充斥着美好的回忆,也充斥着握不住的虚妄。 之后就和母亲一起走下去吧,如果还有其他能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想到这,安岳看向季宗山,阳光映得他的棱角柔和了些,也为他的眉眼洒上了暖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在巅峰时慕名而来,不在低谷时转身离去,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感受到安岳的目光,季宗山也转头注视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安岳目光里柔情似水,总之微笑回应就对了。 所以在安岳眼中,是季宗山读懂了他的心思并作出肯定的回应,这一抹伴着余晖的微笑落在安岳心里,让他滋生出“想和这个人白头到老、厮守终生”的念头,就算是奢望,万一真的可以实现呢? 没过几日,吏部的文书下达,安岳被拜为尚书郎,属三品官。 安岳对这个职位已经很满意了,这是他在遇到杨钧之前的官职,每每想起那段日子,都觉得久远到仿佛不真实。现在算不算是一个新的起点呢,也许是上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往日的同僚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安岳的视野里,或是寒暄,或是叙旧,或是恭贺,都让安岳感受到虚名所带来的优越。这种快感甚至短暂地驱散了安岳这么多天来的压抑与彷徨,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尽管内心一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得意,但他在此刻真正理解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一种什么心情。 “以你现在的地位,用点手段将那庸医下狱或者将他医馆查封简直轻而易举,要做吗?”一次闲聊中,季宗山提起了这件事。安岳一刻也没有忘过,那“素未谋面”的大夫才是害死他女儿的元凶。 无数个夜晚安岳的憎恨都冲击得他无法入睡,可真到了能肆意报复的时候,理智却突然占了上风。“他空有医术没有良心,我想让他后半辈子生活在内心的煎熬中,但又不得不为百姓治病。”安岳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静。将他下狱甚至问斩都太便宜他了,他必须偿还自己犯下的罪。 “那就必须让他失去靠山。”季宗山很满意安岳的回答,他没有让愤怒冲垮理智。只要那大夫背后的靠山不倒,下狱了也会被捞出来,无功而返不说,他们还会在无形中为自己增添好几个敌人。官场上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致命的。 “这件事我来安排,你就等着看结果吧。”季宗山揽下了全部,安岳知道他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怀疑,也就没有提出异议,毕竟谁会把位高权重的季侯爷和一个毫无交集的平民大夫联系在一起呢? 季宗山开始频繁地设宴招待官员。能被季侯爷邀请还是很荣光的,所以在收到邀请后刘大人不假思索地就去赴宴了。来的官员不多,刘大人看了一圈,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他暗自猜测这莫不是季侯爷要开始发展自己的党羽,但表面上还是要低调一些,不能一次邀请太多。 席间大家有说有笑,再加上季宗山对每个人都时不时地夸上一句,气氛一片融洽。刘大人也卸下了防备,和身边的人交谈甚欢,彼此都觉得这季侯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如果能和季侯爷结交,自己的官位应该还能升一升。 “刘大人。”就在刘大人这么想的时候,季宗山出声叫了他。“诶。”他下意识地举杯,看到季宗山并无动作后又放了下来。 “听说刘大人新得了一颗夜明珠,不知季某是否有幸能一睹光彩?”季宗山的声音听着亲切,却把刘大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季侯爷消息灵通,下官确实侥幸得到一颗,这不是怕入不了季侯爷的眼才没有说出去。”刘大人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消息知道的人不多,究竟是谁泄露了出去? “也不是季某消息灵通,主要是之前来府上问诊的大夫无意间说起的。”季宗山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巨石激起千层浪。 “敢问是哪个大夫?”刘大人攥紧了酒杯。 “害,在座的谁不知道京城最好的医馆和大夫呢?”季宗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意地环顾四周,好几个人都黑着脸,看来勾结的人数不少。想必他们回去后第一要事就是销毁那大夫可能知道的把柄,然后威胁恐吓一番再断了联系。这样一来,不需要山倒,只需要山自己挪走,便无山可靠。 “去医馆看看?”季宗山估摸着他的计划该起效果了,就对安岳提议。安岳看着季宗山自信的样子,也猜到了一二。 再来到那个医馆,抓药的伙计很快迎了上来。他看面前二人的打扮非富即贵,脸上迅速挤出谄媚的笑,恭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季宗山制止了:“这个月的账还得如何了?” 伙计的笑脸一下变成了哭脸,他呼喊着大夫的名号,从里屋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安岳第一次瞧见大夫的长相,头发胡子花白,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哪怕走在路上遇到也不会留下印象的那种普通。但总觉得哪里很违和。 “两位大人,能否再宽恕一点时间,草民......”大夫赔着笑,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想诉说苦楚却被季宗山瞪了回去。 安岳知道违和感由何而来了,他那闪着精光的眼睛上挑着,搭配上夸张到扭曲的笑脸,只能让安岳想到四个字:贼眉鼠眼。 “有这功夫待在医馆里,还不快去出诊?要是还不上来账,你知道什么下场。”季宗山冷冷地看着他。大夫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去,草民这就去。”他慌慌张张地交代完伙计,背起药箱,一瘸一拐地逃离了医馆。安岳目睹了全程,虽然他不知道账单所为何事,不过应该也能猜到是季宗山的手笔。没有了贵人相助,最好的医馆和最好的大夫就什么都不是了。 “是你?”伙计突然叫出了声,他越看安岳越眼熟,端详间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焦急、愤怒又无可奈何的男人。 安岳停下离开的脚步,回过头。伙计赶紧跪拜在地上,不知是为刚才冲动的出声而后悔,还是为当初对安岳的冷漠和嘲讽而后悔。 “好自为之。”安岳丢下一句话,彻底离开了这家医馆,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 报复并没有给安岳带来想象中的快乐,但他感觉自己心里轻了许多,一些沉积已久的情绪随着刚才的事情都一并散去了。再仔细回想,好像季宗山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账单不过是我把他这段时间来欺瞒土地财产、偷税漏税的行为都报了上去,本就是他该还的。现在没了靠山,甚至被靠山厌恶,他就只能去给平民百姓看病。我会派人监督他,不让他出诊的时候乱收费。”季宗山走在安岳身侧,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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