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们洗尽了身子,涂抹上胭脂,白粉、黑黛、红脂……像做菜一样把自己变身成美味佳肴,摆上台供客人挑选。那条迎客的长廊在还是年幼的孩子眼中变得七拐八扭,像在飞速旋转的走马灯里,让人眩晕。 虽是年幼的身体,却也不能不干活,他得靠干活换取一顿残羹剩饭。他不爱笑,老鸨嫌他不够讨喜,打发他去后厨干粗话,他却总是喜欢溜到厅前,偷偷地观察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鎏明觉得有趣,神女让他来人间,那他就勉强学一下怎么做人。 看这些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学着那些女子伏低做小假意逢迎,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收敛,那些微笑的表情与动作,这让他在以后去骗另一个人时有了参照。 鎏明喜欢躲在屏风后听戏,楼中有善歌技的女子,常执水袖于台上且歌且舞,水袖起起落落,脸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似是在笑,却又似在哭。 他听不大懂人间的唱词,却也能逐渐感知,那是一个女人一瞬间入戏的甜蜜欣喜,而后是走出戏外的忧伤沉郁,只恨不是戏中人。 白日里青楼没什么生意时,便会有女子倚靠在窗前等着同乡捎来乡书。她们不能随意外出,便只好将身子探出窗外,朝送信人喊道,有没有我的信?有没有给我的信? 送信人在底下喊着没有,没有,那些女子便一脸酸楚地靠在窗前落泪,双眼目送那些人远去,魂魄若有实体,必然也跟着随风而去。 有时这些女子也会托鎏明替她们到驿站寄去东西。驿站有位替人写书信的老师傅,见鎏明与家中孙子年龄相仿,生了恻隐,教他读书写字。鎏明学得极快极好,便能替那些女子代笔写信。 他提笔,代那些女子的痴情与幻想写下期盼,那些男人的山盟海誓大抵都相似,爱是一个古老的圈套。 总是送去的信多,送来的信越来越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昔君与我兮,同心结发。 今君与我兮,参商胡越。 昔君与我兮,鸳鸯同池。 今君与我兮,南北异枝。 昔君与我兮,月明星灿。 今君与我兮,风流雨散。 他抄好这首诀别诗,待墨痕干透,装入信封,抱起一堆委托他去寄的东西望大街上跑。 那日正是盂兰盆节,家家户户皆在路旁焚烧纸钱,河里花灯相连,华彩辉映,绵延无尽,繁密的树枝上系了红色的绸带,随风而摆,不知是哪方魂魄归来,引得风铃阵阵响。他抱着满怀的书信在这烟火纷飞中行走,此刻人间,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虚幻。 有一人一身素装,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看见那人衣袍上细腻精巧的龙纹,龙飞九天,鹤舞白沙,不是人间之人。 镜中人,不在镜中在身侧,他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书信,心中有别样的情绪蔓延开,不知是嫉妒,还是惆怅。 他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样一个烟火火纷飞的时刻,谁也没有朝谁多看一眼。 他与他背道而驰,那人身上淡淡的檀木香还萦绕在他鼻息,有些微痒,在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每年都会来楚地,祭祀葬于洞庭湖的母亲。 他心不在焉地将书信送完,回来路上看见满天飞起的孔明灯,明灯盏盏,熠熠生辉,汇成天上一片灯海,照亮三千世,照彻大地与微尘。 天与地相连之处泛着剧烈的红光,一片火海,似是地狱的业火在此夜降临于人间。远处传来哭嚎求救,那曾经繁华的长街,楚馆秦楼,此刻都在火海凌云中摇摇欲坠。无论美丽还是肮脏,繁盛还是倾颓,皆付与火海。 回不去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天地之大,他依旧没有落脚之处。 他在人间开始了长久的流浪。 塞北,南疆,中原,江南……或是被人拐去又转手卖掉,或是被人收养又因灾祸而不得不离开,途中亦有修仙之人赞他颇有灵根,只可惜天命早衰之相,难活过而立之年。他听后只是笑笑,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天地浩大,就这么一直流浪到死也不错。 如果不是那晚龙神庙里再相遇,那人言笑晏晏,赐予他名与姓,他或许不会想要和龙族在这时候产生交集。 或许正是天意,楚回最终还是来了龙岛,在命运的棋盘上,无声地落下一子,无论输赢,他要天地都要为他颠覆。 ---- 用了宗臣的《昔思君》
第二十章 == 楚回最终还是上了龙岛,一开始,他被分配为二殿下云逸的陪练。和他同期的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少年,其中有个少年天生一副可亲的笑脸,不同于那些因他冷着脸就排挤他的人,这少年时常关照楚回这个沉默寡言的新来者,下了试炼场,有时会递来不知在哪偷藏的点心,有时是极好的跌打膏药。 楚回觉着他奇怪,依旧冷着面孔,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但那少年还是嘻嘻哈哈,笑得眉眼弯弯,得空时折一片叶子作笛,吹一首不曾听闻的曲,声如松林里的松涛,莲叶上积蓄的雨滴,高寒而遥远。良久,楚回出声: “明筝,别吹了。” 少年放下叶子,无奈一笑:“楚回,很开心你能叫我的名字,但是我叫明笙,不叫明筝。” 楚回不再出声,明笙却是自顾自地又开始谈天说地,楚回听得困倦,一只手支起脑袋,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人说,他家祖上有位善吹箫的先祖,箫声如泣如诉,引得天上凤凰与其合鸣,二人暗生情愫,珠胎暗结,不久凤凰被抓回九重天上,那男子遍寻不得,每日在相遇之地吹起相识之曲,最终郁郁而终。 楚回听着听着,便也不困了,坐直了身体,月光洒在两个人身上,筛落出斑斑点点的树叶的影。 “就是你经常吹的那首曲子吗?” “对,此曲,便唤《恨难生》,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想是有情人不得相见,虽有怨却难恨吧。” 楚回不说话了,他没有想到会在此听得故人的消息。他望向海面,亮白的月将天与海的相连之处镀上银光,海浪似是从天际而来,一道道地扩散,又一点点地被浓黑的海面吞噬。 明笙从怀中掏出一枚枣泥糕,递给楚回,一股丰厚的枣泥甜香荡漾而出,楚回拿着糕点在手中把玩,小小咬了一口,馅料软糯,枣泥以外,还放了些猪油与桂花做调味,味道极好,让他在心里小声地惊叹了一下。 “你在哪里拿来的?”楚回蓦地有些警觉,“偷盗可是要被扔去海里的。” 明笙的眉眼在月的笼罩中,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清气,一向大大咧咧的人竟有些面颊透红,他的眼里有种温柔的憧憬,使得他的瞳仁竟比星辰还晶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那是二殿下送我的。 夜凉如水,远方是一道亮白高悬的月,不知怎的,他们两人都没再说话。 试炼场上,发狂的二殿下已无法控制身形,半龙半人,已化为龙爪的左手一掌击穿了挡在他面前的明笙的胸口。温热的鲜血洒在楚回的脸上,他半仰着头,试炼场上空刻着繁重的莲花纹,有光透过,投下莲花瓣瓣的影,苍凉又盛大。 明笙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已在楚回怀中没了气息。二殿下浑身杀欲更盛,不依不饶,那泛着黑气的龙爪就要往楚回天灵盖探去。 楚回躲闪不及,打算汇力接下他这一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衣袍旋起,龙飞九天,鹤舞白沙,拦下了朝他而来的攻势。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忽然有种山水环回之感。 他的心忽而痛了一下,这疼痛让他猝不及防,他藏匿在那人的背影之下,阖上眼,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或许真是命运,那便避无可避。 二殿下被收押在龙神的试炼场中,楚回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逐渐清楚了龙族背地里的一些秘事。 他看着那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着的龙神,笑得更是阴冷,一个披着皮、被欲望牵着脖子在人间行走的鬼影罢了。 他知道试炼场中每夜都在进行着黑蛟的炼化之法,他故意不声张,欲擒故纵,自是要闹大了才好给这自大的族群深重一击。 他被分配为三殿下的灵修,他做好了要与这人朝夕相对,被当做容器玩个半死的准备,可那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让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来打扰他就好。 楚回觉得他很奇怪,他不常在龙岛,倒是极爱跑去岸上,化作普通人在人间游荡。三殿下很少有灵气暴涨而难以自控的时刻,楚回也渐渐猜出了些什么。 龙族天性灵气充沛,灵力修炼对于他们来说更要适度,此岛常年灵气萦绕,过度则会满溢,可惜龙族不肯放弃此岛,宁可忍受灵气暴涨的痛苦也要长久地占据此岛。 楚回又在心里暗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贪婪。 只是每次那人回岛,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去看上一眼,看那人把玩一个不知道有什么新奇的海螺,将它放在耳边聆听许久。又或是那人从人间买了许多吃食,叫人分与殿中众人,他抱着那点心端详许久没吃,最终酥皮都软了。他有时会望着那人离开,晨光熹微,但他知道他会在月升沧海之时归来。 可惜这副人类的身躯撑不了太久,他与羽族里应外合,想办法设计于云疆,终是骗取那人的护心鳞片,成为他在人间苟延残喘的一味药引。 他有时也会阴恻地想,那日望断涯下,他看着昏迷的云疆,双手不受控制地附上他的脖子,好似再用力些,便能将他扼杀在此处。 他想,我不能让任何能动摇我的东西存在。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因着大族长那荒唐的安排,他们竟然成了一对荒唐的夫妻。岛上人尽皆知,收下他来不过是为做转生龙族的容器,不过是缓解三殿下灵气暴涨的容器。因为云疆不愿意让灵修来承接他的痛苦,大族长便换了个名头,让楚回以所谓“妻子”的身份顶了上去。 换汤不换药,到底是伪善至极。他想着,总有一天,会把这一切都毁掉。 尘烟散去,楚回抱着云疆渐渐冷却的身体一动不动,好似静默了千年。阿珂一身红衣,向他走去,伸手点在他眉心,楚回却是死死抓住那根手指,恨声道: “你故意的,我以为你会什么都不管,就像从前那样。” 阿珂,或许说是天道,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她并没有辩解,只是劝他:“你这副身体撑不了多久,快些归位吧。” 楚回仍不肯放开,他感到浑身蕴酿着一种遥远的疼与痛,不见血不伤肉,却是锥心万分,他另一只手捂着腹部,双眼赤红,却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母亲,求求你,帮我留下他们。” “求你。” 天道怅然地叹气:“三公子本就有天神之命,龙珠虽毁,但身躯犹在,救世有功,可为其积蓄功德,我亦会赐下神格,助他为新一代龙神,可他何时能醒,便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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