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调过来的,突厥入京要增派安防,鸿胪寺人手不够。”卓方游笑着答道。“倒是您,将军,新婚燕尔的,怎么不多休息两日?” 方临渊看着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欲言又止。 边关寒冬漫长,他们没少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抱着刀剑长谈。他知道卓方游有个钟情多年的青梅竹马,卓方游也知道他有一片惊鸿一瞥的雪白月光。 但现在,卓方游孩子都生了两个,他的月光却成了一只露出尾巴的公狐狸。 方临渊张了张嘴,口腔苦涩,却又无从言说。 片刻,他硬邦邦地说道:“那仁帖木儿已经上路,和谈并非儿戏,耽搁不得。” 卓方游面露钦佩:“将军……” 方临渊没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看卷宗去了。 直到他卷宗翻阅了一半,于洮才匆匆赶到。 “实在抱歉,侯爷,家中有些琐事耽搁,还请侯爷恕罪……”于洮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解释道。 方临渊摆了摆手,将卷宗摊开在了他面前。 突厥习俗,以及那仁帖木儿的秉性他清楚得很,知道何处需要改动仪仗以避免猜忌,又如何适当地对他稍加震慑。 单半本卷宗,他便寻出了不少问题,已经给于洮勾画了出来。 “侯爷这般雷厉风行,难怪突厥千军万马于您而言都不在话下呀!”于洮见状,忙半是谄媚地夸赞道。 “于大人谬赞。”方临渊笑了笑。 “只是辛苦侯爷,新婚没几日便在外奔忙。”于洮于心不安道。“您既已做好批注,便由下官来安排吧,侯爷只管回府歇息。” 皇上派这位驸马爷那是来视察监督的,他总不能真让这位忙碌辛劳。 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他懂。 却不料听见这话的方临渊神色微微一变,眉梢的笑容居然刹那消失了。 “不必。”他神色冷肃,毫不犹豫地拒绝,像是在躲避什么蛇蝎。 “啊?这……”本想卖个人情的于洮一愣。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清了清嗓子,神色微缓道:“不必照顾我。对外事宜关乎大宣颜面,如今我等面对的是突厥王储,不可马虎。” 于洮恍然,再看方临渊时,只觉他平淡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凛然大义。 “侯爷高义啊!”他赞叹道。 却不知他面前的方临渊被夸得心虚,握拳抵在嘴前,掩饰地咳了咳。 而旁侧的卓方游见状,则立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冲方临渊挤了挤眼睛。 对上他了然的神色,方临渊一愣。 他这一副“我懂了”的神情,他懂什么了? 他也看出赵璴是男人了? 不可能啊!就赵璴那炉火纯青的演技,卓方游那一根筋的脑袋能看出什么?可他却又这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他知道什么了? 方临渊不由得有些紧张,皱眉看了他好几眼。于洮一离开,他便忙问道:“你刚看我干什么?” 卓方游嘿嘿笑了一声,拍了拍他:“您从前也不是这么喜欢繁琐事务的人呐,于大人不了解您,我可知道您是为了什么。” 方临渊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只见卓方游一脸了然。 “成了家,不就想给自家夫人挣个好前程么?”他说。“我懂。” 方临渊面上的紧张僵住了。 却见卓方游恍然未觉,还笑嘻嘻地说道:“但是将军,您如今功高爵显,家里那位又是公主殿下。鸿胪寺不是什么搏命的地方,帖木儿那小子又不用怕他。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在府上多陪陪公主,您这新婚燕……哎呦!” 方临渊实在听不下去,抬腿便将他踹了个趔趄。 “再多嘴,我就让你滚回关外去,多陪陪沙漠里的野狼。”他抬指朝着卓方游点了点,冷声警告道。 卓方游被方临渊一脚踹懵了。 他扶着屏风站定,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方临渊。 这将军怎么成了婚,人还开不起玩笑了呢。 —— 与此同时,怀玉阁内,吴兴海躬身立在赵璴的书案边,低声说道。 “回殿下,办成了。” 赵璴垂眼翻动着桌面上的账册,淡淡嗯了一声。 日头西斜,暖融融地照在桌案上的账册上。赵璴朝后翻了一页,便听得吴兴海继续说道。 “原本安排去鸿胪寺的是兵部的孙承。奴婢按殿下的命令,提前打好了招呼,由元大人提前派人,换成了暂在兵部任职的卓方游。”吴兴海说。 “孙承?”赵璴闻言,轻笑了一声。 “是。不出殿下所料,是三皇子的人。”吴兴海低头说。“只是不知,殿下怎会提前猜到?” “方临渊昨日在宫中惹了瞿华骏,又惹了赵瑶,他们两个不会善罢甘休。”赵璴说。 “……殿下是在帮他?”吴兴海抬头看向赵璴。 赵璴没出声,只拿起旁侧的笔,在账册旁勾画计算起来。 吴兴海顿了顿,低下头道:“奴婢多嘴了。” 只见赵璴笔下不停,很快便算出了这一页账册的账目细则。 安平侯府的账目,当真是他见过最干净的。 每一笔出账入账都条分缕析,世家大族司空见惯的灰色账目与人情往来一条都没有。甚至每年庄上的收成,还会分一部分出去捐赠。据岁朝说,是侯爷拿来接济虎牢关这些年战死将士的家属们的。 若非安平侯府家业甚巨,当真承担不了他这样的善举。 ——还是毫无目的的善举。 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恍然间,赵璴的眼前又浮现起了昨日方临渊挡在他身前时的模样。 赵璴略一晃神。 待他回过神来时,他演算的草稿下竟多出了三道涂鸦。 纤细而浅淡的三道痕迹,与方临渊脖颈上的伤痕重叠在了一起。 勾在他心头的那根丝线,好像还没扯断。 作者有话说: 赵璴:他为什么替我挡在身前? 方临渊:玩手机玩的(冷漠)。
第11章 (小修) 赵璴向来容许任何形式的阴谋、算计,以及功利的目的。 他从小活在它们之间,这些东西于他而言便如同每天东升西落的金乌和春生冬亡的万物一般,是世间法则运转的一环。 所有人都活在其中。 方临渊却偏生不一样似的。 能活在法则之外,不被阴谋的脏污沾染的,只有被人想象出的圣贤与神明。 但他们从来都是冰冷的、被画在脆弱的纸张或浑浊的泥胎上,不敢被人触碰。 赵璴垂着眼,手指缓缓地划过纸上那三道他画出的痕迹。 冰冷的纸张不似温热的皮肤,触在指尖并没有昨日那般的实感。 赵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 —— 此后几天,方临渊终于有借口远离赵璴了。 他每日一回府上,便借口公务繁忙,钻到书房中待到三更,甚至以“忙碌时谁都不见”的借口,接连几日都没见前来请他的吴兴海。 方临渊在忙碌中难得地重获了几分自在。 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时,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话本的方临渊也会有些感慨。 要是他父亲泉下有知,肯定要惊掉眼珠子了。 毕竟他从小任性好动,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四书五经。在边关前两年,为了让他读书,他父亲打断了三五根藤条。 他父亲哪里见过他主动钻进书房不出来的时候啊? 想到这儿,方临渊嘴角往下撇了撇。 算了,与其看到他费尽心思娶了个男人回家,他父亲在泉下还是什么都别知道为好。 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了三天。 几天下来,于洮渐渐看出了方临渊是个事事亲为的人,也渐渐放下心来,开始心安理得地躲懒;而方临渊也顺理成章地接手了于洮的大半工作,每天奔走于鸿胪寺各处。 这一日,方临渊一直到戌时正才回到侯府。 刚到府门前,便见有侍从与雁亭等人一道站在那儿候着。借着略有些昏暗的灯光,方临渊认出这侍从是霁月堂的。 “侯爷,大娘子请您去霁月堂用晚膳。”那侍从看见他,笑着迎上前说道。 方临渊闻言应了一声,便随着他一同朝霁月堂去。 他长嫂总担心他忙时不好好吃饭,偶尔是会唤他一道用膳。但这回,那引路的侍从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小声开口道:“侯爷,一会儿大娘子怕是要念叨您几句。” “什么?”方临渊一愣。 就见那侍从面露难色,说道:“夫人日日来给大娘子请安,大娘子知道您几天没见夫人了。” 方临渊:? 他错愕地看着那个侍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夫人告的状?”他问道。 那侍从忙连连摆手:“不是的!是大娘子自己问的。侯爷放心,夫人定是向着您的,一会儿一定也会替您说话的呀……” 方临渊顾不上听他给赵璴辩白了。 赵璴这是有病吧! 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男人,他自己不清楚?几天没见就要告状,怎么,还真跟他方临渊过上日子了不成! 他的脸色飞快地变得难看,接着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霁月堂而去。 他倒要看看,这公狐狸是要干嘛! —— 赵璴其实有点儿冤枉。 他靠着安平侯夫人的身份脱离了宫禁,相应的便需有些付出——诸如要与方临渊扮夫妻,也诸如要每天浪费些时间,去霁月堂晨昏定省。 此事还要从三日前说起。 入宫面圣当晚,方临渊仍旧是宿在怀玉阁的,但第二天,天不亮时他便走了。 赵璴梳妆时,转头朝侧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听得绢素在侧说道:“安平侯一早便走了,方才他的侍从来说,他一早上衙门里去了。” 啊,原是躲远了。 赵璴单手执着螺黛,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方临渊与他独处时,警惕得如一只双耳直竖的兔子的模样。 “殿下您笑什么?”绢素问道。 赵璴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他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继续对着镜子画眉。 就在这时,吴兴海捧着个匣子进来,立在妆台边道:“殿下,窦府送东西来了。” 赵璴视线扫过去。 只见那匣子雕着观音送子图案,样式极精致,用的也是极名贵的红木。 赵璴扫了一眼,示意他打开。 匣子一启,便有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送东西的人说,是窦大人孝敬的。”吴兴海的面上闪过一丝细微的怪异,顿了顿,继续说道。 “……说是极好的坐胎药。” 赵璴笑了一声。 他抬眼看去,伸手从里头拿出了个药包,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圈:“药方送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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