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也变相地承认了,陛下还是在乎您。”沈郁离像是没听出赵宥话中带刺,兀自继续开口,只盈盈望着赵宥,一双眼中波澜不兴。 “……真不是你?”赵宥忽然皱起眉,沈郁离的目光让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居然不是赵子昭。” 沈郁离极缓地眨了眨眼,有零星的深意在眼中:“我可没说这话。” 赵宥眸色一凛,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 宋珩之垂眸思忖,目光落在了赵宥修长而有力的一双指骨上。 他看见那指腹处半褪的茧在缓缓摩挲扇骨。 “……沈郁离,你现在与我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赵宥面不改色,只在眼角流露出几分冷冽之意,“你沈家是昭王亲党,你与赵子昭沾亲带故,如今却在我面前说这几句话——沈公子,你这是要给我唱一出大义灭亲?” 沈郁离这是在与他暗示,截杀裴修尧的不是昭王,但酆都一事,却的确为昭王相关。 宋珩之敏锐地意识到赵宥此刻面色淡得似乎与往日也没什么分别,但他眼底的威严与深重却是实属的罕见——此刻他身侧坐着的并不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赵宥,而是四皇子琅琊王。 “天地君亲师,我与昭王有亲,与齐王有师,与您似乎反而只剩下了一个君臣之义……身为臣子,我对您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宥却被沈郁离一番平静的发言惊讶到,沈郁离是个聪明人,且是个太聪明的人,甚至世人都说他身患沉疴宿疾是慧极必伤之症。 这样的聪明人,却居然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谈及那一段被掩盖的往事。 他居然还是认这这份师恩。 那是一段藏寂了二十年的不可说。 嵇山夜。 春夜入永夜。
第26章 嵇山夜 嵇山夜,这是一个在如今的大雍几乎讳莫如深的名字。 曾经风流天下闻的大才子,先帝掌上明珠平宁公主的驸马爷。 他擅琴艺,被誉天下第一的国手,时人但求一曲春夜,便能死而无憾。 嵇山夜还因有个铸剑的奇特爱好而在武原学宫开了门铸剑课,在课中与弟子醉酒当歌、铸剑而舞,因其豪放不羁与风流倜傥而九州闻名。 然,平宁公主并非秦王同母,而与先太子为一母同胞。随着先太子在夺嫡之争中败落于秦王,平宁公主以及嵇山夜也在秦王登基后的大清洗中没能幸免于难。 平宁公主被赐白绫的同一天,嵇山夜被一旨无字书召入皇城。那是承华七年的第一场雪,白茫茫覆盖了整座盛京的绣闼雕甍,点缀了一整片无情的地厚天高。 从武原学宫自发前来的三千学子乘着风雪跪在朱雀门前,叩求皇帝开恩,放过一代国士。 嵇山夜轻装素履,背着名琴潇湘洒然赴死,以一曲春夜作别,自刎于城头,留下一句“我嵇山夜二十八载春秋留得青史一页,不枉此生矣,幸得三千少年英豪相送,如今潇湘断,春夜绝,吾将入永夜。” 自此,潇湘断,春夜坠入永夜。 嵇山夜以一尺血溅朱雀门的洒然决绝,成为承华帝永生无法磨灭的污点。 嵇山夜也就此成为了承华建元历时七年之久的大清洗的最后一位牺牲者。 承华帝以雷霆手段,封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嘴,严防死守着不让人把文章做大。 可偏偏,江湖最爱这样侠肝义胆的慷慨悲凉。 嵇山夜的死亡在朝野与江湖皆产生了极大的震动,武原学宫一度与盛京关系紧绷,最终还是国师出面与学宫老院长彻夜长谈达成了协议才缓解下来双方的剑拔弩张。 沈郁离与齐王这一层师兄弟的关系,正是由嵇山夜引出。 齐王是皇后之子,沈郁离是嵇山夜的弟子。 当今的皇后韩氏,是嵇山夜第一任的定亲对象,两人青梅竹马,师出同门。最终却被先帝两道圣旨赐婚所阻拦,一人迎娶公主,一人嫁入王府。 沈郁离比赵宥要年长六七岁的模样,幼时曾在嵇山夜门下学习琴艺,彼时尚未成为皇后时的韩氏嫡女是嵇山夜同门的师妹,两人同在武原学宫学习、授业,沈郁离是当时琴艺最出色的弟子,与两位师长关系甚好。 即使后来年方二八的长姐沈兰心嫁入昭王府,他随着家族的站队入了昭王麾下,也没有断了与已经成为皇后的韩氏的授业之情。 身为昭王府的第一谋士,又是韩后的杰出弟子,沈郁离的立场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甚至,风光无限的琅琊王赵宥曾经一度被有意无意地被双方联合针对,若是说其中没有沈郁离的斡旋,他必然是不信的。 只是在赵宥自请离京之后,两位皇子间如履薄冰的联盟被打破,也终于成为了明面上的政治对手。 这时最难做的分明就是沈郁离,但他似乎依旧过着如同从前一般的日子,焚香诵经,吃斋念佛,似乎对危机四起的处境毫无所觉。 沈郁离未必真的对昭王一心一意,却也不至于抛弃家族转投齐王麾下…… 可如今,他又是要来赵宥这里找什么存在感? “对裴修尧动手的是赵朗?” 赵宥见沈郁离也没有要偏袒某人的意思,干脆利落地开口问道。 “大概是吧。”沈郁离不紧不慢地笑了笑。 “在酆都刺杀我的是赵子昭。” “唔……” “赵子昭和凤凰城达成了什么协议?” “啧……” “与当年的南征有关,对吧?” “呵……”沈郁离对赵宥并无停顿的追问微微啧舌,目光里深深地闪烁着几点深意。 “雁落山的事是你们做的吧——”赵宥冷笑,“借凤凰城与酆都旧怨想嫁祸酆都来一招祸水东引。只是赵朗为什么要去当个冤大头截杀裴修尧,你们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冤枉。”沈郁离莞尔一笑,“我可还没修炼成蛊惑齐王的法术。” 赵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沈郁离垂下眸,语气幽幽,“我能猜到你三年前自请出京是为了什么,但我不信您是那么幼稚冲动的人。明眼人都清楚,您的远大前程,在中州,在盛京,在明堂之上。” 赵宥:“……” 宋珩之:“……” 赵宥与宋珩之都被沈郁离的直言不讳震得目光一凛。 “我不知您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沈郁离意有所指地看了宋珩之一眼,语气一顿,“我如今可以直言告诉您,如果我没有生在豫章,我会选您。” 赵宥深深蹙起眉。 “如今盛京里正在鹬蚌相争,在他们一致对外之前渔人得利,是殿下最好的抉择。” “……为什么选我。”赵宥沉声道,望向沈郁离的目光含着几分探寻意味。 “……自然是为了我自己。”沈郁离轻轻摇头,“我沈氏三代人臣,百年望族,郁离此举,不过是保我沈氏荣光不折在自己手中。殿下,说句难听的,当年琅琊王氏得以保全,不也是因为早年牺牲的慧妃么。” 赵宥皱紧眉不语,只是望向沈郁离的目光愈发复杂。 “当然,殿下的惊才绝艳举世罕见,陛下也一直把您放在心中的第一位,您去继承那个位子是顺理成章的,不是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我身为人臣而择明主,不是出于臣之常情还是什么。” “……赵子昭知道你这些‘肺腑之言'么。” 沈郁离微微一笑,却并不大走心:“昭王殿下心思单纯。” “呵。”赵宥笑得冷然,心思单纯到来对亲兄弟痛下杀手,倒的确单纯。 “有许多事宜,实则臣姊与贵妃之议,昭王殿下只是采纳意见罢了,殿下莫要错怪了手足。”沈郁离轻描淡写道。 “贵妃?”赵宥抿了一下唇,感到些许意外。 “贵妃是一位极其聪慧的女子。”沈郁离目光里不乏有正色之意。 赵宥屏息,沉吟不语。 赵宥一直对他上一辈的关系感到费解,尤其是承华帝的后宫,其中就无一个他真正爱过或是真心爱他的妃子,其中的利益牵绊、恩怨情仇,盘根错节又复杂如许。 皇后出身西河韩氏,四世三公的顶级世家,天子指婚的秦王正妃,与秦王婚后相敬如宾,却没有什么感情,更何况其中还有嵇山夜之死的隔阂存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是与情爱无关的另一种微妙的利益制衡。 慧妃王舒出身齐州琅琊王氏,开国元勋、烈火烹油的百年贵胄,是入主秦王府第一位女主人,其背后的真实目的却是出于王氏对于秦王的忌惮与监控——王氏当时明面上保持中立,实则隐隐倾向太子党,于是忍痛割爱让女儿以侧妃身份嫁入秦王府做两手准备,没想到这一后手真的派上了用场。 贵妃唐婉约,是承华帝登基之后才入宫的妃子,是后宫三位一品妃中唯一承华帝亲自选择的。从外貌上说,她是一位艳压群芳的绝代佳人,但从出身上看,却十分潦草——南诏一战中的战乱流民。却正是这样一位没有背景、草根出身的妃子,却令六宫世家粉黛无了颜色,几乎就要让人称颂这一份跨越阶级的偏爱了。 赵宥见这位父皇的宠妃见得少,只知其美貌艳倾九州,对其品性并不了解——不过承华帝绝不是贪图美貌之人,对贵妃的盛宠想必是另有原因。 帝王的宠爱,变幻无常,大多目的不纯。 王舒是承华帝身边最早的一个女子,而赵宥却是三位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也能看出些许端倪。 承华帝心思深沉,贵妃能得深宠,一定别有深意。 …… …… “……殿下。”沈郁离抬眸道,“郁离今日所言皆出肺腑,望殿下,听进心里。” 赵宥沉沉垂下眸,面色凝重。 宋珩之蹙眉不语,果然天家的复杂,并非他等耽于江湖逍遥之辈所可以想象的。 “……沈郁离,你今日所言,我会放在心上。”赵宥神色肃穆。 “但也别怪我没提醒你……”赵宥眸色一转,语气乍凉,他深深地注视着沈郁离,“你终归姓沈……天下也终归姓赵……离经叛道,在这时候,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离经叛道……”沈郁离浅浅勾了勾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之意,“天下最离经叛道的人劝我不要离经叛道,这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赵宥不语,他是在试探沈郁离,既不是全然不信沈郁离,也不是就这样全盘接受对方的说辞。 沈郁离这样的人,最适合与虎谋皮,也最适合离合反间。 只看如何利用合作。 “我知你最擅玩弄权术,可你真有底气在盛京斡旋纵横,再全身而退?” “……我自有打算,不劳殿下费心。”沈郁离轻轻垂下眸,语气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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