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邪旭挨了窝心脚,嘴都顾不上咧,就先叹了口气,“好表弟,你怪我酒后失言吗?” 章圆礼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嫁给徐偈。” 章圆礼抱着臂瞅他。 朱邪旭以手覆面,叹息连连,“你说你这样,嫁过去该如何是好?” 章圆礼皱眉道:“你又皮痒了?” 朱邪旭却不管不顾将他抱进怀里,长泪纵横,“你说你,原本可以在洛京招个俊俏郡马,像欺负我一样作威作福欺负他一辈子,却因我酒后犯浑,失口把你许配别国。你这般蛮横无理,日后若是失宠,叫我如何面对姑母!好圆礼,虞国使团就在外面,你但凡跟我说一句你不愿意,我立马去回绝!” 气的章圆礼当场又补了一脚。 在章圆礼再三威胁下,朱邪旭总算打消了退婚的念头。他深感章圆礼大义,又兼腿实在痛得厉害,他担心章圆礼蛮横叫人嫌弃,痛定思痛,他大手一挥,加封章圆礼为朝阳王,以皇家宗室身份出降,好叫那边别欺负了他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边都不好骂朱邪旭,只得人仰马翻地重新张罗起来。 虞国刚拿回来的名还没捂热,只得再次求问封号,又进行了一轮问名占卜,聘礼重新整理,以示对朝阳王尊重。卜算一出,便需带礼纳吉。本朝轻聘礼,重嫁妆,即便如此,因章圆礼加封郡王,虞国那边的聘礼也加了一成,比照皇太子求亲规格,以羊三十只、酒三十壶、彩缎五十匹、茶叶百斤为礼,呼啦啦抬进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刚造好册,虞国又紧接着正式下聘。白金万两、金器百两、彩缎千匹,钱五十万、杂缎三百匹、彩衣十套,并二十匹马、五十只羊、五十壶美酒,满登登摆了两大院。 晋国这边更是忙成一团糟。朝阳王婚事乃国事,上至帝王宰相,下至礼部太常寺,谁也甭想躲闲。 太常寺负责采买,宰相负责督察,朱邪旭负责掌眼,长公主负责迎送,皆为这猝不及防的郡王出降忙得焦头烂额。 虞国前脚下聘,太常寺后脚就将嫁妆运进府内,开了国库不知摆了多少院,朱邪旭和朱邪品仍觉不足。他二人商量好似的,齐开各自私库,檐床首饰一件件的拿,珍玩器皿一车车的添,宰相只得捏着胡一个个的记,老腰都断了数回。 朱邪旭也忙,长公主也忙,宰相老儿也忙,太常寺也忙,唯一闲的就是章圆礼,懵懵懂懂要帮忙,叫长公主轰了出去。 长公主府忙得脚不沾地,和宰相架都掐了几回,谁都忙出一肚子火,唯有章圆礼是雀跃的。 数不清的琳琅满目,闹哄哄的人来人往,章圆礼皆新鲜得不得了。他东摸摸西瞅瞅,瞧着满院儿皆是自己的东西,心硬是也塞得甜甜蜜蜜满满当当。 他那时还没明白,自己是要去国远嫁的。 朱邪旭的那点儿担心,叫他当屁放了出去。 直到婚期确定。 八月初九,郡王出降。 长公主听闻,人霎时一歪,叫婢女扶着,当场落了泪。 只因现已七月底,离那一日,拢共,只剩十日。 她舍了满手事宜,来到了章圆礼的院中。 章圆礼正趴在桌上,一无所知地画画。 因在家中,章圆礼穿了件旧日薄衫,一头长发随意束起,于白玉般的额前散下几缕浓黑的碎发。 他嫌热,薄袖早就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莹白的臂膀。 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长公主脚步一顿,心绪霎时起伏起来。她走上前一瞧,画得四仰八叉,不忍细看,忍不住一笑“狗啃画儿。” 章圆礼丢了笔,恹恹道:“你不让我练剑嘛,我实在无聊透了。” “婚期都定了,还敢练剑,仔细伤了皮肉。” 章圆礼登时来了精神,“定了?什么时候?” “十日后。” “啊?”章圆礼呆了呆。 朱邪品挨着他坐下,“你要从晋国千里迢迢去虞国,咱们这有运河还好,可一旦出了晋国,就无水路可走了。你此行关涉两国,又辎重繁多,自然不能像徐偈一样单枪匹马穿行梁国,因此你们要向邻国借路绕道。这一绕,路程将近两月,不趁秋初启程,路上可就要遭遇大雪了。” “我要走……这么远?” 朱邪品将章圆礼额前散发挽至耳后,“孩子,去国远嫁,你还没明白吗?” 心若炸雷平地起,似酣梦初醒。 朱邪品见章圆礼呆住,叹了口气,将他揽进怀中。 “傻孩子,脑子怎么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章圆礼靠在朱邪品细瘦的怀中,那颗心,渐次第乱了起来。 朱邪品摸了摸他的头,“白长了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简单得要命。” 章圆礼想反驳,可母亲单薄的肩膀让他语滞气涩,他蹭了蹭朱邪品的肩。 朱邪品忽而一笑。 “你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个乾元,能哭,能吃,能闹,能吵,嗓门嘹亮,一哭十里都能听到。那时候我就想,咱家又得多个乾元烦我。” 章圆礼窝在朱邪品怀里,不说话。 “可是你三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和你哥哥们的不同。你不爱捉虫揪蛇,偏喜欢那些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朱邪鹏养了只猫,你稀罕的跟个什么似的,回来就不肯说话,软绵绵地学猫叫,还在地上踮脚爬。我问你做什么,你煞有介事地回答:我是小猫,听不懂你说什么。” 章圆礼噗地一笑,“我怎么那样。” “你以为呢,一连学了十几日猫叫,怎么也不餍足。直到朱邪鹏将那猫儿送你,你才重新当回了我的儿子。我那时才知道,你这是稀罕得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只猫。我那时就想,坏了,我这小儿子,该不会是个坤泽吧。” “然后呢?” “再后来,你跟着李怀义学艺,我就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怎么啦?” “你太皮了。李怀义给你爹写信,说你在山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气得你师父满山庄追着你打,一天恨不得揍你八回。” 章圆礼摸了摸鼻,“这我倒记得。” “你皮成那样,功夫又好,撒丫子逃起来你师傅都追不上,我就又觉得准是个讨人嫌的乾元,谁知臭小子还是臭小子,却成了个将来要嫁人的臭小子。” 章圆礼在怀里拱了拱。 “拱什么呢。” 章圆礼抬起了头,“娘,要不我不嫁了。” 长公主失笑:“孩子话。” “真的。”章圆礼正色道:“徐偈退我一次婚,我再退他一次婚,谁也不欠谁,也不会让两国交恶。” “那你的徐偈不得伤心了?” “他哪里赶得上娘重要。” 长公主心下一酸,在他额上一点,“臭小子,别招我。” 章圆礼垂下眸,“娘,我不想叫你担心,我也舍不得你。” 朱邪品将章圆礼重新揽进怀中,“怎么会担心呢?你和徐偈都是好孩子,将来一定会琴瑟和鸣,顺遂一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担心呢?” 章圆礼的心忽而乱了起来。他不明白,表哥担忧落泪,他尚无所畏惧,而母亲一句宽慰,却让他惶然。 他朦朦胧感到自己是一只脱离庇护的鸟,即将飞向远方。 这十日,章圆礼父兄皆从外地赶来,只为与章圆礼一聚。 李怀义亦亲自前来相见。 李云霄半月前和章圆礼绊了嘴,头一回不用争对错。两兄弟抱在一处,李云霄说:“徐偈那王八蛋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章圆礼就笑:“你功夫还不如我,怎么揍他?” 李云霄便握紧拳头,“那我就带你走,咱们回晋国。” 章圆礼在他背上一拍,“你咒我吧?” 李云霄瘪下嘴,红了目,“圆礼,我不舍得你。你去了虞国,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李云霄叫他弄得心里难受,拍了拍他,“往后我们书信联系,不许断了。” 十日之后,皇城奏起了乐,章圆礼一早就被按在镜前。 敷香粉,抹胭脂,画黛眉,贴珠钿,描斜红,妆面靥,涂唇脂,一套下来,章圆礼脸都绿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打扮成这样。 可天底下好似只有他一人不适,亲戚宫婢夸赞的夸赞,艳羡的艳羡,叫他又郁闷,又别扭。 直到朱邪品拿起了九翚四凤冠,章圆礼彻底急了眼。 “娘!我不戴这个!” “想也别想!耳坠项链我都可以给你去了,但冠乃身份,决计不能免!” 章圆礼嘟囔:“男子戴凤冠,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你?哪个坤泽不是这么过来的?发髻再高点,两鬓再松些,对,就这样。”而后二话不说,将凤冠坐到了章圆礼头上。 章圆礼叫那赤金凤冠一压,脖子蓦然向下沉去,他顾不上别扭了,嚷道:“太沉了!” 朱邪品没好气道:“忍着!” 待妆容完毕,朱邪品为章圆礼着黑色素纱、穿十二色翟衣,缠金革大带,系黑色缀珠丝绦,戴玉佩,施玉环,一切准备停当,她忽而蹲下身,亲自为章圆礼穿上贴金青鞋。 章圆礼看着蹲在地上为自己穿鞋的母亲,心中忽而一酸。催妆来到门外,章圆礼一把拉起朱邪品,不肯走了。 “好孩子,快去。”朱邪品笑道。 章圆礼裹在繁重嫁衣下,红了眼。 “娘和爹送你去码头,你朱邪鹏表哥送你出晋国,都在呢,听话,快走。” 章圆礼仍不肯动。 朱邪品突然掉了泪,竟一偏头,不肯劝了。 众人连忙涌上来相劝。 一宫婢疾步跑了进来,没闹清状况,当先笑道:“齐王托人递来了催妆诗。” 话未落,一见这情形,傻了眼。 还是里头一人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连忙跑去求助皇后。 朱邪旭之妻原本在别间接待命妇,听闻后接了催妆诗匆匆而至,却见垂泪的劝不住,伫立的劝不动,倒显得手中的红笺碍眼了。 她连忙使个眼色叫人搀住朱邪品,自己亲自拉起章圆礼笑道:“陛下和姑父都在外面等你呢,快随嫂子出去相见。” 至门庭,拜父兄,章圆礼以扇遮面,叫朱邪鹏搀着,独自登上金铜檐。 乐声齐起,十二官兵抬檐,前有二十司兵持金银水桶铺设水路,后随檐床数百,上陈珠嵌宝器、绡金帐幔、席子坐褥等一应嫁妆,皆有禁军上四军相抬。章圆礼所乘檐前,还有宫嫔数十,皆真珠钗插,簇罗玲珑,十人引障,二十人提灯,之后便是红罗销金扇数把,将章圆礼檐子遮掩环簇。 皇后并朱邪品坐九龙轿相送于后,章圆礼父兄骑马于前。 红罗金袍,盈满长街,丝竹齐鸣,云霄回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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