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输的第二局,第一次柯鸿雪半真半假地笑着问他:“学兄,桂花糕好吃吗?” 沐景序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灌下去一杯酒。 柯鸿雪也不意外,只笑着洗牌,而后输给了他两局。如今这是第四局,沐景序想,他如果还问那些不怎么正经的问题,自己多半还是得喝酒。 ——只可惜,他酒量如今已经不怎么好了。 这样想着,白衣青年不自觉就将视线投到酒壶上,柯鸿雪却笑:“放心吧学兄,我不问你那些。” 那些,自然是指彼此心知肚明,但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沐景序微怔,说不清什么情绪地隔着烛光看向面前这个人。 柯鸿雪与他对视,眼中那种浅淡的醉意被清明取代,第一次未流露出无时无刻都似乎诉说着爱意的眼神。 他只低声问了一句:“沐景序,你想要什么?” 他很少会这样直白地唤他名字,就好像说他的名字,是对某位故人的疑问。 他总是唤学兄,甜腻的、依赖的、笑意盎然的,一声一声缱绻又舒缓地唤他学兄。 而今大年夜,虞京城内烟火繁盛、爆竹阵阵,他们在屋内玩一副骨牌守岁,柯鸿雪轻声问了句:你想要什么。 刹那间,沐景序明白了最开始他说的那句“只有游戏过程中可以撒谎”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得他一句情爱方面的回答。 柯寒英从始至终,为的只是这一个问题。 甚至那句桂花糕,大抵也不过是用来麻痹他神经的伪装。 沐景序与他对视,心神变幻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最简单直接的莫过于一杯酒下肚不回答,但这样……其实太没劲了。 那两座冰雕已经被柯鸿雪搬进了院子里,既隐秘珍藏,也不会被来往客人看见。 如今就在廊下静静地陪着他们守岁。 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想法,但其实不过转瞬,桌上蜡烛甚至还没来得及凝聚下一滴烛泪。 沐景序反问:“你认为呢?” “我认为吗?”柯鸿雪念了一句:“我认为盛极必衰,万事万物总有它的缘由和规律。我只是不知,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拨乱反正,我便替你招兵买马、韬光养晦。 想要盛世太平,我便陪你励精图治、庇佑百姓。 但你想要什么呢? 你哪一样都想要吧。 仇你想报,民你也想爱。 不会太累了吗? 柯鸿雪分明看得清楚,却一定要得他一句肯定的回答,就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是被他承认上了一条船的同伴。 沐景序静静地注视他,过了很久,终于亲口吐出一句足以被株连九族的话:“我不喜欢如今龙椅上坐的那一位。” 他说的凉薄淡然,像是谈及家常风月,可又分明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柯鸿雪愣了一下,眼睛瞬间亮了。 哪怕沐景序依旧没说完整,哪怕他只是似是而非的肯定了一半,也足够他惊喜愉悦。 柯寒英低下头,闷闷地笑了半天,而后再抬起来的时候,眸中甚至有水光莹润聚集。 他探过身,身下是一堆散乱的骨牌。 柯鸿雪声音既轻又浅,似是情人间的耳语:“好巧,我也不喜欢。” 三言两语,不必明说,彼此已足够清楚对方心中所想。 柯鸿雪自下而上望,看见沐景序那张似乎万事不萦于心的疏冷脸庞,余光瞥见檐下那两座冰雕,喉咙只觉痒痒的。 尝过一点甜头的小孩总忍不住想再要些糖,既为口腹之欲,又为满腔渴望。 似是令人上瘾的蜜霜。 柯鸿雪向上直起身子,贴近沐景序耳边,声音比先前放得还要轻:“学兄,告诉你一个秘密。” 呼吸喷洒在耳廓,足够激起一阵皮肤颤栗,细小的绒毛轻颤,像是不安挑逗。 柯鸿雪垂着眼,笑吟吟地望着那片细白的绒毛颤动,故意凑得更近,说话间唇瓣几乎碰到耳廓:“我那亡夫福薄,到死都没亲我一口。” 沐景序一下怔住,浑身都不似自己的,一时不知作何动作,更不明白柯鸿雪为何要跟他说这话,心底却莫名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完全出自生物本能对危险的直觉感知。 柯鸿雪说:“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喜欢你。” 他浅笑着吐出惊世骇俗的语句:“学兄,我们偷情吧。” 耳垂传来一阵刺痛,沐景序一惊,岿然不动的面具有了裂痕。 最柔软的地方被人咬在口中厮磨,似乎在报那夜被他咬在唇上的仇。 可紧接着,一道柔软至极的湿滑触感抚平了疼痛,他听见有人笑着在他耳边含糊问:“桂花糕很甜的,对不对?”
第39章 桂花糕再甜,沐景序也不可能让柯鸿雪再尝一尝。 柯大少爷前脚说完那句话,他家学兄后脚就打开了门,将廊下那座冰雕挪了个位置,正对着门口,然后带着耳垂上那点不甚明晰的牙印,自高而下地睥睨着柯鸿雪,冷声问:“当着他面偷?” 这场景就很有意思。 檐下是新年刚挂上的红灯笼,院子里还有未化的积雪,冰雕栩栩如生,是三殿下十七八岁时意气风发的容貌;门边立着的白衣青年清冷倨傲,眼角眉梢向下一睇,隐隐透露出几分讥嘲讽刺,是沐景序二十三岁的模样。 柯鸿雪还没个正形地斜靠在小榻上,见到不同时期的殿下站在他面前,这样冷下嗓音问一句,某一瞬间特别想点头。 嗯,就当着他面偷。 但大概是屋外劈头盖脸的寒风糊在了脸上,也或许是虞京城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过于闹耳,柯鸿雪拽了拽自己那岌岌可危的理智,到底没被欲望冲昏头脑。 他轻轻一笑,赤着脚就从榻上下了来,一身火红的新衣委了地,行走间偶尔覆盖雪白的脚背。 柯鸿雪走到门前,生怕寒风给他本就体弱的学兄吹出个好歹来,赔着笑就要伸手去关门:“哪儿能?我开个玩笑罢了。” 沐景序斜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信他鬼话,转身便要走出屋子,柯鸿雪连忙拦住他,先一步转了过去挡在他面前背对着房门,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学兄,我知错了。” 认错认得比谁都快,从来也没见他改过一次。 沐景序抿着唇,本就凉薄的眼睛如今看去更添一分寒意,好似真被他那些不着调的言语和逗弄惹出了气。 柯鸿雪心脏往下坠了坠,暗道要遭,面上却仍旧一副可怜到极点的样子跟他撒娇:“学兄,我冷。” 沐景序低头,望见柯鸿雪露在外面的雪白脚背。 “学兄——”他又拖着调子唤了一声。 沐景序咬了咬牙,没好气地说:“回去。” “你陪我吗?”柯鸿雪不依不饶,“今天要守岁的。” 沐景序很想揍他了其实,抬起眼睛冷冷地望向他,柯鸿雪跟没看见他眼底淬着的寒冰似的,轻声道:“太冷了,学兄不跟我一起守岁的话,我就只能这样子跟着你往外面走的。” 他顿了顿,补充:“反正我肯定要缠着你。” ——丝毫也不知羞。 沐景序冷声问:“你是在威胁谁?” “我是在陈述事实。”柯鸿雪说。 门在面前关了起来,屋子里烧了地龙,还有炭火烘着,本质上不会太过寒冷。但大概是柯鸿雪名字起得好,时节也生得好,浑身上下皮肤白的像是一块美玉、一尊雪人,裹上鲜艳过了头的红色,便衬得裸-露在外的皮肤格外白。 脚掌踩着地板,弓起的足背上甚至隐隐透出几根青色血管。 沐景序视线往下扫了一眼,便跟被烫着了一样,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先前的小榻上。 柯鸿雪挑了下眉,唇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也跟着他坐了回去,捞起榻上一张羊绒毯盖住脚背,时不时还要折腾一下,踢出来分许,脚趾在空中晃一晃。 ——也不知道是在勾引谁。 沐景序全当自己没看见,反正受冻的也不是他。 骨牌继续玩着,问些无关风月的问题。 不知哪一局开始,柯鸿雪问了些岭南的花卉,沐景序怔了片刻,低声应了他,再然后回问对方一些京城的戏词。 窗外不时有烟火在窗外炸裂、于天空绚烂,屋内烛光隐约,他们三言两语随口间,窥见几分错过的光阴。 一壶温酒见了底,某一瞬间屋外爆竹声变得格外响彻,柯鸿雪立马半跪在榻上伸手推开了窗。 冷风顺着窗口灌进来,并着窗外几乎亮如白昼的夜空,无数烟花在空中亮起,辉煌、烂漫,是人间繁盛的烟火。 夜风拂过脸颊,沐景序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看见人世间又一年平常而特别的新年。 柯鸿雪回过头,桃花眼眸里缀满了愉悦的笑意:“学兄,新年快乐。” 沐景序稍稍一怔,不自觉也冲他弯了弯唇:“新年快乐。” 年复一年,我们终于一起过了新年。 - 柯鸿雪自己硬生生挤上了沐景序的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便有了替他谋划的资格。 柯府在京中的地位特殊,自大年初一起,便日日都有人上门拜访,打着给柯太傅拜年的名义攀些交情。 柯文瑞为人正派,甚至显得有些古板,交际应酬的事一向不屑于做。往年柯学博夫妇在京城,能将一切人际往来处理得很好。 柯鸿雪以前是懒得做,如今真着手安排起来了,倒也有模有样得很。 沐景序在柯家住到元宵节,中间几乎将京城里现今官员的样子全都结识了个遍。其中还有几位翰林院的老学究,听见柯鸿雪介绍他是临渊学府的同窗,要参加明年的科考时,还另外考了沐景序几首诗,满面喜色地说等他入翰林与他们一起做同僚。 哪怕沐景序并未主动图谋,也不得不承认,因为有柯鸿雪,他走入京城的这条路霎时间变得无比顺利。 期间柯鸿雪去宁宣王府赴了一场宴,回来的时候说起那位痴傻世子,只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 若说是报应吧,委实也不该报应到他身上;若说命不好,又实实在在是生下来就有的富贵命,含着金汤匙出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尊贵地位。 所以什么也不好说,只当宴后解酒的闲话讲给沐景序听。 沐景序彼时正在跟他下棋,闻言只静静地落下一子,不知想到什么,低声念了句:“至少他还活着。” 痴傻有什么关系,至少是活着的。 柯鸿雪一怔,再不说这话了。 过了十五,临渊学府开学,二人又乘马车回了京嘉镇。 若是往年,李文和多半要蹭柯鸿雪的车跟他一块回去,今年也不知是年前那场宴席上受的伤还没好,还是清楚知道自己若凑上去了,多半一路都要经受柯大少爷的白眼,竟没过来打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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