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宝塔之下,无端又觉心情平静。随从见我端站着不动,微微笑着道:“这就是卷宗库了。” “这里?”我稍许有些纳闷,下意识说道,“我还以为是个寺庙呢。” 那随从姓徐,是太尉府里的小管事,三十多岁的年纪,比我看起来沉稳许多,闻言噗噗直笑,许是觉得失态,连忙又敛起笑,模样正经道:“左公子,咱们进去看看吧。” 我面色讪然,忙不迭点头,跟着徐管事往里走。 塔内空间比我想象的宽阔许多,内部呈八角形,一楼没有存放卷宗,只摆了几张红木桌椅,与一张梨花木的罗汉床,二楼至六楼层层叠叠摆放着许多卷宗,唯有七楼犹然空置着,徐管事领着我去七楼看风景,我站在板棂窗口往外看,东市的街景尽收眼底,偶有雅雀声响起,在寂静的楼阙中显得分外嘹亮。 风景虽壮观,只是高处不胜寒,我一介草民忍不住双脚打颤,攀着窗户求救般看着徐管事道:“这里太高了,要不然咱们下去吧。” 徐管事忍着笑点头,与我一并踩着楼梯向下去。 回到一楼,恰有仆役来沏茶,徐管事请我稍坐,倒了一杯茶与我。 我双手捧着茶抿了两口,问道:“徐大哥,宝塔七楼为何空着呀?” 徐管事的眼底浮现起显而易见的骄傲,他嘴角抿着笑,眼神明亮道:“那是太尉大人这十年的功绩。” 我不明所以道:“请徐大哥赐教。” 徐管事徐徐说道:“卷宗库分两库,另一库摆放的是皇城内结案的卷宗,这一库摆放的是举国上下的无头公案,除了皇城内未结案的,还有各州县衙门结不了案的大案奇案,都会抄录一份卷宗送至皇城一并留档,全部存放在这里。” 徐管事喝了口茶,仿佛忆起了从前往事,感叹道:“太尉大人十五岁的时候意外破了一件大案,被圣上破格提拔,任职于督罪司,此后十年他埋头破案,凭一己之力清空了一整层悬案,其中心酸波折也难为人道也。” 我吃惊不已,这岂是一整层的功绩,旧案未破新案还会再来,稍有懈怠第七层又会堆满卷宗。 徐管事见我惊诧,笑说:“自然了,这里面还有许多兄弟的功劳,有些案件太尉大人找到线头,派属下去顺藤摸瓜也就容易了。” 我连连感叹:“太尉大人实在太厉害了。” 徐管事笑吟吟点头,与我一道喝了几杯茶,从外头走来一名年轻男孩,与我年岁相仿,模样俊俏,笑容可掬,认谁看他都觉得亲切可爱。 徐管事朝他招招手,忙说:“这是舍弟徐月辉,如今也在卷宗库当差,月辉,这位是左行舟兄弟,今后与你是同僚。” 我端正作了揖,徐月辉眼珠子提溜转了转,拱了拱徐管事的胳膊,笑嘻嘻说:“他就是被太子殿下打了四十大板的小兄弟?” 我面色赧然,端着手不敢吱声。 徐管事打了徐月辉一记,骂道:“少来揶揄人,以后左公子与你就是同僚。” 徐管事朝我笑笑说:“他爱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我连忙摇头。 徐管事笑道:“刑部卷宗库需要值夜,你与月辉轮流着来,平日里除了整理清扫没有别的活计,若是有人来查阅卷宗,你查验过腰牌只管让他们进来,若是要把卷宗借走,须得太尉大人或是司史大人首肯,详细的月辉会与你说道。” 徐月辉端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看得我背脊发凉。 徐管事瞪他几眼,又携着我去见司史大人,司史大人寻常于八角宝塔后的议事厅办公,是个白须冉冉的老叟,见了我温温笑笑,问了几句,又请我喝了杯茶,便叫我随意。 徐管事与我说道:“陈司史年迈,他是太尉大人恩师,如今也是挂个闲差,卷宗司的事务多半还是上下侍郎在打点,卷宗司在八司内人手最少,门道却不少,只是你也不必担心,卷宗库内的事务不复杂,你安心办差就是了。” 徐管事领着我往回走,走至池塘汀步桥上,又说:“我这弟弟是个滑头,只是本性不坏,调皮些罢了,若是有所冒犯,还请不要同他计较。” 我端着手点头,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徐月辉瞧着可爱,只是笑起来那狡黠的模样与我二哥总有些相似,他还未做什么,徐管事提前就来打招呼,想必确实有些调皮。 徐管事又带我去领了腰牌,然后把我交给徐月辉,之后便赶着去接太尉大人下朝。 府内各处都有官兵把手,我初来乍到不免有些心慌,回了塔内端端坐在椅子上,与徐月辉大眼瞪小眼。 徐月辉坐在我面前,托着腮,直勾勾打量着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问道:“你家住何处?” 我温温回答:“家住城东。” “过来有些远呐。”徐月辉眯起眼笑,“你每日晨起辛苦,这样吧,以后你值夜,白日就不必过来了,每日戌时到巳时由你值守,如何?”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微微笑着说:“好,那我今日先跟你学一日,明日开始我值夜。” 徐月辉倏地皱起眉,看了我半晌问道:“你会不会算?这般你值守七个时辰,我只有五个时辰,你如今答应得爽快,今后可别说我欺负你!” 我缓缓说道:“白日事忙,你时间略短些也是应该的,我不算吃亏。” “那倒是。”徐月辉挠挠脸,瞥了我一眼,又说,“你看起来脾气挺好的,太子殿下为什么打你?” 我苦着脸慢吞吞说道:“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挨了顿打。” 徐月辉哈哈笑:“你原来是个傻瓜。” 我苦笑不说话。 徐月辉翘着二郎腿喝茶,笑说:“我告诉你,太子殿下偶尔也来咱们这里,你下次遇见他别笨嘴拙舌的,他吃软不吃硬,你哄他几句他就消气了。” 我突然想起二哥与太子殿下说笑时眉飞色舞的脸,即便他后来与我说,他是故意奉承太子,哄他当自己的靠山,可本质上他原就是活泼开朗的个性,千人千面,有些东西本就是学不来的。 徐月辉与我说笑了一会儿,又详细与我说了一些注意的事项,戌时还未到,他就拔腿跑了。 卷宗库周围有官兵把守,洒扫的杂役只能在庭院逗留,库内的清扫须由我们自己来。 庭院旁有一口井,我打了一桶井水,吃力地拖回塔内,正费劲往回走,却见太尉大人负手走来,见我模样狼狈,禁不住蹙起眉来,失笑骂道:“你这小子,连桶水都提不动。” 我抿了抿嘴,闷闷说道:“小人从前不曾做过什么体力活,今日提不动,多做几次就提得动了。” 太尉含着笑走过来,提起木桶往里走,我吓一跳,连忙追上去喊道:“放着我来吧,太尉大人!” 他把木桶摆在桌边,笑问:“吃饭了吗?” 我如实说道:“仆役来送过饭了。” 他淡淡‘哦’了一声,突然又笑:“吃饱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太尉朝外喊了一声,徐管事连忙提着食盒进来,我闻着香气走过去,似是盐焗鸡的味道。 太尉好笑地看着我,亲自把盘子端出来,然后打发徐管事出去,他扒了个鸡腿给我,笑说:“吃吧,别客气。” “哦哦。”我连连点头,从他手里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方说,“太尉大人您也吃吧,咱们一人一个。” “好啊,同甘苦共患难。”太尉笑吟吟在我左手边坐下,凑近了我说,“上回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咱们重振旗鼓再来一次。” 我吓得呛了口气,敲打着胸口喘不过气。 太尉哈哈一笑,连忙给我递水,又拍拍我的后背说:“我把你宠上天,你去惹太子嫌。” 我连喝了几口水,把食物咽下去,可怜巴巴说:“您自己去嘛,我、我是个小人物,要挨打的。” 太尉吧唧了一下嘴,笑骂道:“我怎么去?他是我妹夫,我如何明着与他作对?你放心吧,如今他不敢打你,他再打你,我就去参他。” 我犹豫不定,把鸡腿默默放回盘子里,嘀咕道:“如此你妹妹夹在中间难做人,何苦叫她伤心。” 太尉吃惊看着我,倏地一笑道:“你脑袋瓜子里还能想到我妹妹?你管她作甚?她与你非亲非故!” 我垂着脑袋,沉默着不出声。 太尉似是看我低落,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有些话本不该与你说,说了你也不明白,太子不是寻常人,他是皇储,是未来的国君,他的婚嫁岂由他自己做主?都是利益交换虚情假意罢了,舍妹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去之前我就同她说过,若是她谋求真情,我自有办法替她解除婚约,她既然选择了富贵荣华,就已然做好了被摆布的准备。”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这般说来,你妹妹可怜,太子殿下也挺可怜的,不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太尉一脸郁闷,他突然抓起我的脸扭向他,苦闷道:“你可怜这个可怜那个,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我见他这般模样,禁不住说:“太尉大人对我极好,我自然该唯您马首是瞻,只是为何非得是我,我胆子小,反应又慢,恐坏您大事。” 太尉迟疑了片刻,似是有些说不出口,许久才道:“本来也未必是你,只是我从来未见太子对谁如此讨厌,若是你去惹他,想必事半功倍。” 我怔怔看着他,鼻头忍不住发酸。 太尉又把鸡腿塞进我手里,安慰我道:“快吃吧,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我闷闷咬了口鸡腿,忍不住问道:“大人,您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您说,太子殿下为何这么讨厌我?” 许是为了哄我高兴,又或许是想拐着弯骂太子,太尉高深莫测一笑,说道:“聪明人喜欢你,笨蛋才喜欢左知言。” ----
第10章 我虽答应了太尉的请求,但寻常我值夜,想来也见不到太子,若是太尉自己捣鼓些什么,那就随他去吧,左右我也不在乎名声,只是那日被打板子让我有些阴影,又实在痛得厉害,只要不再挨打,其他也没什么所谓。 这份差事属实是轻松,夜里寻常没有人来,我只做清扫工作,闲时看看卷宗,文书的进出多半都在白天由徐月辉料理了。只是每夜寒风瑟瑟,窝在罗汉床上听着风声颇有些恐怖。我把洪叔送的薄荷草分了半颗出来,养在小花盆里,摆在卷宗库窗头。每日洪叔送完夏九州进宫,然后来接我回家,黄昏我自己走着去卷宗司,顺带在街市上逛逛。如今我月俸一百两,从前觉得日子苦闷,近来却察觉到了几分乐趣,竟还是银子的功劳,只是大半还得攒着,每月只拿几两银子出来使,买些蜜饯和果子吃。 天气渐寒,胃口却大开,也兴许是近来吃多了,越发嘴馋,每日都要买些吃食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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