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弃见他不说话了,冷哼一声,伸手捞了一把秦叙,“时辰到了,上香。” 秦叙狠狠点头,粗粝的麻布衣裳揩掉脸上的泪水。 打手们一拥而上,逼着徐尚书一行人不得不往灵堂走。 “给本官滚远点!本官自己会走!”徐尚书气得口不择言,“本官今日一定要去陛下面前好好分辨一通!” 秦叙转头看着暴怒的徐尚书,和他身后跟着的面色如菜的官员,小声问裴弃,“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裴弃脚下微微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就算没有你,他们还是会找到机会骂我的,别再跟他们争辩了。” 秦叙想,那就是添麻烦了。 如果裴弃年岁再大一些,也许他能找到一个更妥帖的处理办法,但是十六岁的裴弃,他只能用打来隔绝不愿意听到的话。 横冲直撞是少年人的本性,没有过多的纠结和瞻前顾后,只有愿不愿意做。 裴弃用钱堆出来的灵堂虽然不宽阔,但内里的布置都是低调奢华的,让定国公夫妇这最后一程能走得舒坦。 灵堂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正旺,两侧是宾客带来的挽联和祭幛,原本一身戾气的众人抬头瞧见挽联,万千的话语都在嘴里化成一声叹息,裴弃的打手不知何时也退回了暗处。 裴弃和秦叙走在最前面,入目是两块用金线描边的牌位,左右两边高挂挽联,其中有两句,裴弃看得眼酸—— 横枪劈风雪,阴山拒戎狄;长子葬阴山,幼子负魂归。 众人上了香又叙了一回话,送到门口了,前日里还推辞的人此刻却拉着秦叙的手不停叮嘱,“世子啊,你若是过得不顺心,可一定要来找我啊,老夫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但也见不得忠臣之后受苦!”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裴弃对他不好,裴弃懒得搭理。 秦叙挣脱那人的手,“多谢大人挂怀,小子今日能办丧仪,能请诸位大人前来,都是因为师父恩泽,小子不会受苦的。” 那人哼了哼,眼睛斜斜地瞟着裴弃,“知人知面不知心,世子怎么知道旁人安的什么心。” 裴弃走到他面前,把词穷的秦叙捞到身后,这一场丧仪他忍了很久了,既然结束了,那就可以开始骂人了,“我就是不安好心,准备把人煮了吃,你待如何?抢过去养你府上?” “我……”那人前日才在顺德帝跟前哭得鼻涕横流,好容易才没有接手秦叙,此时更不可能把人要过来,瞬间就哑了火。 “说真的,我始终觉得你这个脑子还是长在手上比较合适,遇到人就甩出去,还不用说话。”裴弃骂人一向都是从骂人脑子开始。 那人没了面子,抹了把脸爬上马车落荒而逃,剩下的人原本打算上来客套两句,看着这个场面还是收了心。 裴弃瞥了眼门前的碎瓦渣滓,上面还有点点鲜血,心下冷笑,徐尚书估计是把人抬进宫了,看来他要准备一下进宫了。 一回头就看到秦叙通红的双眼,“裴弃……” 裴弃独自走过的这六年里只学会了骂人和谋算,他不会安慰人,尤其是秦叙这样,和他经历几乎一致的人。 “回去吧。”裴弃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叙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裴弃,对不起,我搞砸了。” 裴弃站在原地,午后的日头是最毒辣的时刻,裴弃感觉背上已经有了点点薄汗,“你又管不住别人的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裴弃把人推开自己进了府,他暗自琢磨,这下丧仪办了,来了的人也上香了,秦叙未来的路应该是跟他的不一样了吧,不会被人追着骂不孝了吧。 长风万里,送他回该回的北境。 秦叙站在烈阳下,青砚从暗处出来,“世子,先进去吧。” 秦叙没有动,他抬手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走下台阶把左成跪过的碎瓦渣滓包起来,青砚不解,“世子?” “别告诉他,”秦叙手心被扎得生疼,他一定会还裴弃这个恩情,这包碎瓦,他迟早会还给左成的,迟早。 裴弃原本是坐在笃行院里等顺德帝的人,但架不住凉气幽幽,日头渐渐西沉,正是小憩的好时候,等他醒来已经是晚上了,秦叙练完了武,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等他。 烛火在这一隅照出一点静谧,秦叙在一旁攥着笔写什么东西,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裴弃的脸,心里感叹,老天爷真的是把最好的色彩用在了裴弃身上。 裴弃的好看是浓墨重彩的,仿佛女娲造人的时候特意问月亮借了一半清辉给他。 秦叙看着总觉得看不腻,他在北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上京城也没有,虽然上京的人他还没见着几个,但他就是笃定,没有人比裴弃更好看了。 裴弃这一整天都是心烦的,睁眼见着秦叙,话里的火气也没有收着半分,“你天天没事做是不是?成日就在我的床头晃悠?我帮你躲过这一场骂名,是为了让你来看我?”
第12章 练字 “不是。”秦叙很乖地回答,把手上的册子递给他,“今天下午我练了两个时辰剑术,半个时辰的字,然后写了我会的菜,今晚我想做给你吃。” 他一直都觉得叫裴弃师父有一种别扭的感觉,故而一直都叫名字,当然,能不叫的时候,秦叙绝不开口。 裴弃的气瞬间消了,他还是板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打开册子的瞬间,裴弃眼睛都直了。 不是被馋的,是被吓的。 秦叙满眼期待的看着他,裴弃看了眼他,然后抱着怀疑的态度再次打开了册子,这一次他心如死灰的开口,“这是谁写的?” “我!”秦叙骄傲地挺直了腰板。 裴弃闭上眼,平心静气地坐起来,“你写的?” “嗯!” 裴弃盯着他的眼睛,太真诚,太自信了,他再次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又一次打开了册子,上面还是看不懂的鬼画符,他从喉咙里面挤出一句话,“这,是,你,写,的?” 秦叙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挠了下后脑勺,“是我写的,怎么了?” 裴弃忍无可忍,捂着心口发出咆哮,“你以后给我花两个时辰练字!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抓只鸡来,它用爪子随便划拉两下都比你写得好!” 秦叙挨了训,却十分的高兴,第一次有人这样管他,从前爹娘只管他剑练得好不好,其他的一概不管。 “好!” 裴弃黑着脸道,“你给我好好练!” “嗯!” 裴弃不敢再看那个册子,他怕自己被吓死,写得一笔好字的裴小郡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丑的字,他怕这字流露出去,旁人拿来笑话他,这让裴小郡王的脸往哪里放?! 越想他越惊恐,从美人椅上弹起来,在凉亭里面来回踱步,“你现在……” “吃什么?我去做。”秦叙把册子收起来,他估计裴弃看不懂。 裴弃突然在他面前低头,凑近了看他,“你还想吃饭?” 秦叙低头看了眼册子,又抬头看裴弃,裴弃的眼睫毛好长,一下一下地忽闪着,眼眸也很明亮……秦叙忽然回神,“想。” 裴弃险些气死,“你居然还想吃饭!” 秦叙委屈地站起来,低垂着脑袋,“不能吃吗?” 裴弃掐着自己的人中,一把抓过他的册子质问,“你将来不是要当大将军吗?” 秦叙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裴弃更生气了。 这是什么!这不仅仅只是丢他裴弃的名声了,这更是对他自己的未来半点责任心都没有,没有一笔好字,不说好字,就单单只是能拿给人认的字都没有,那当什么大将军?! 裴弃气了半天,又忽然反应过来,他有什么好气的,这都是秦叙自己的选择。 但是他一转头看着秦叙,突然想起方才秦叙递给他册子时,手上粗糙的茧子,裴弃决定再多管一次闲事,“你以后打算用这笔字给陛下写折子?” 秦叙腾的一下羞红了脸,“我,我有在练的……” 他自小长在军营,除了押送粮草,还要学会煮饭,随时准备着上战场,他什么都会,除了写字,他连字都认不全,这一下被问得满面羞愧。 裴弃狐疑地坐下,“再给我看一眼。” 秦叙抱着册子不肯撒手了,方才裴弃跳起来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事,现在是羞得耳朵尖都是红的,“不要了……” 裴弃轻笑出声,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秦叙这么好玩呢?反正都是他的人了,玩一玩也不打紧吧。 “不要什么?”裴弃斜靠在椅子上,起了玩心。 秦叙窘迫地往后退,“不看了……” “我不是你师父吗?”裴弃作势伸手想从他怀里拿册子,再看一眼那根本认不出来的鬼画符。 秦叙摇摇头,用祈求的眼神看他,“师父……” 裴弃一愣,手指就这么搭在他的手腕上,温热的触感在肌肤上蔓延,裴弃像是被刺挠了下,他不自然地收回手,轻咳一声,“我看看,然后教你,要不要?” 秦叙眸光一亮,“要!” 然后十分果断地就把怀里的册子交了出去,裴弃轻叹一声好骗,真是小孩子。 秦叙侧着身子站在裴弃的右手边,小声说,“我有好些字不认识,猜着写的。” 裴弃倏尔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秦叙犯了蠢,不肯再开口。 “好好好,古有仓颉造字,今有秦叙猜字。”裴弃的嘲讽羞得他无地自容。 秦叙不敢反驳,低着头表达自己的认错态度。 裴弃三两下翻完了册子,偏头问,“之前是谁教你写字的?” “没人。”秦叙抿了下唇。 裴弃有些诧异,“没人?” 秦叙点点头,裴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想到了那个卖掉的花园,不确定地追问,“北境一个先生都没有吗?” 秦叙怕裴弃仰头会累,便蹲下来说话,“没有教书先生,想学写字就要去找会写的教,我爹娘每次写的折子都是去城里请捉刀。” 裴弃知道捉刀,在上京里也不乏有达官贵人养捉刀,为的是给自家公子小姐写好文章,让他们拿出去扬名。但是没有想到北境竟然也有。 “不给你请先生?”裴弃一直觉得字是人的另一个模样,字如其人,看着这样粗糙蹩脚的字,他甚至都想不出来秦叙为什么一直都很平静,除了在灵堂的时候像个小孩子,其他时候都有了独当一面的雏形。 字如其人,大约就是这份字里透露出来的平静吧,没有尖锐的转笔和锋芒的棱角,只是平静。 秦叙摇头,“没有钱请先生。” 裴弃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原本对于字的嘲讽,一句都说不出来,“以后我教你。” “好,多谢师父!”秦叙笑眯眯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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