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生仔细拭去土灰,寻厚布谨慎包裹,要寻钱庄沽价去。谁知未到钱庄,却路遇一典当铺,长生在家中时,曾听长辈说起经营,都说押店质钱极度压榨,遂嗤然而过。然而长生一抬头,却见此铺招牌竟刻「万源长生库」五字,不禁一愣,又走了进去。 店内无个人客,只有站柜伙计一个,见长生进来,仍懒瘫椅上不起,挥手道:「客官走罢,咱家都要关门了。」 长生诧异道:「日光日白,关甚麼门?」 那伙计朝后堂努了努嘴,回道:「掌柜的赌钱输了清光,此破店也卖不出去,喏,正收拾要跑路吶。」 长生看向怀中物事,忽地心生一计,匆匆跑回去取些金子,折回此地,问了伙计,径直往后堂寻掌柜的去。 掌柜起初还道是债主来找,吓得躲到衣橱裡去,长生遍寻不见,还是伙计把掌柜揪出来的。掌柜听清长生来意犹不敢信,望著面前少年只觉奇怪,问道:「公子怕是未明白,鄙、鄙人欠下钱债,是将此铺典了的。卖与公子无妨,只是这债……」 典当铺老闆将铺子典了,还真是头回听闻,长生心下蔑笑,只道无妨,所欠钱债他自处理。掌柜不敢置信,半晌才把心一横,取出房契地契连带伙计卖身契,一股脑儿丢给长生,不管不顾,扔了个烂摊子跑路再说。长生一时兴起买下此铺,这才思虑如何与鬼董先生交代,想来想去,先作罢了,看向伙计问道:「你叫甚麼?」 伙计也尚懵然,眼下才反应过来,面前乃是新掌柜,便道:「小的唤阿偲。」 长生沉吟,遂著他领路了结欠债,一路奔波半日,又回当铺打点些事,著阿偲收拾,傍晚才回小院。鬼董先生听他又大手大脚花钱,只摇首而叹,并不斥责。长生鼓著脸道:「朝君有话要讲,讲来就好。」 鬼董先生温柔笑笑,无奈回看,轻嗔道:「教你去卖骨董,你倒好,货没卖成,倒把人当铺买了。况且你要读书,哪裡有空打理?」 长生不以為然,则道:「从前也随家裡人学过些经商,若是做得好了,不考科举也无妨。朝君且想,买来典当铺,方知明市暗市流动、通晓买卖来去,况且你能辨别古物,助我经营起此处来,还不如鱼得水?」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一心想要留他。鬼董先生听得弦外之音,想他长年游离阴阳,至今初次与人同行相伴,纵然时日不久,也早已万分不捨,思虑过后,终是顺应他意答道:「此处一带,兼之向南诸城,皆有冥鬼凝聚,吾亦非必走不可。」见长生眉飞色舞,正要开口,又忙续道:「不过长生也要应允吾,切莫荒废文章,终还是要考个功名才行。若因吾误事,中不得举,吾自离去永世不见。」长生欣喜若狂,连连頷首。 自此长生白日经营典当铺,傍晚读书学做文章,怡然自得。虽则从前家中耳濡目染,不致经营失当,可是起头数月,仍是搅得焦头烂额,数月之后才渐转稳妥。而鬼董先生昼伏夜出,寻访冥鬼,时而走得远些,数日方回合州城来。长生从不阻拦,只知鬼董先生总会归来,时而鬼董先生陪他读书,也指点指点文章,练他文采。 从来典当行刻薄,压价最多三成,长生不缺钱财,常以四五成收质,反倒引得客流如龙。尔后铺子渐有盈利,索性将那租来小院买下,与鬼董先生安居一隅。 此一住,则是两年。
第20章 时光荏苒,相安无事。 两年间诸事皆安,一人一鬼朝夕相处,早已密不可分,情愫暗生,惟各不自知罢了。鬼董先生有时寻访鬼魂,随时日越行越远,有时十天八天方回。魏判亦来拜访过数次,见鬼董先生与阳人同住,总不禁咂嘴视之,连声打趣。典当铺则教长生改了名,除去「万源」二字,如今只唤「董氏长生库」,可谓生意红火,年前又聘了俩站柜,改任阿偲管事去。 转眼又到盛夏,鬼董先生离家多日,正趁夜色匆匆赶回合州城,只為庆长生十八生辰。长生尚未归家,倒是魏判拎著酒罈子来了,丢给鬼董先生道:「莫说吾空手而来,权作贺礼,可是打发一眾小鬼寻摸来的好酒。」 鬼董先生左右端详,问道:「长生可饮得?」魏判頷首答道:「放心,阳人饮了无碍。」鬼董先生莞尔答谢,自怀中取出一株红花,与酒罈同置案上。魏判看去,竟是鲜红如血一朵彼岸花,不禁愕然定住。 此花美艷惊心,却只生幽都黄泉路边河岸,鬼董先生此行归来,想是亦往幽都去了一趟,专程摘得此花相送。魏判侧目看了一阵,忽道:「董狐,你真打算如此下去,直至此人阳寿耗尽?」鬼董先生随口答道:「待他百年又如何?」魏判沉吟半晌,方道:「吾曾借崔判生死簿查过。」 鬼董先生登时心下紧张,却只淡然回首问道:「怎样?」魏判回道:「簿上并无董长生。」鬼董先生笑道:「他本也不唤董长生。」 魏判又道:「待吾说完。吾自知晓,只是簿上也无酆长生,独有一个酆镜,可是……」 鬼董先生急切追问,道:「可是甚麼?他还有多少阳寿?」魏判道:「簿上只记他出生时辰,并无死日。」鬼董先生诧异不已,思索片刻才道:「许是改名之故,出了差错。」 魏判见他心不在焉把弄案上彼岸花,踏前一步问道:「董狐,你可记得那年幽都……」话未说完,却听院外传来声响,想是长生归来,鬼董先生顾不得魏判所言,唤了一声,便持花迎出门外。 时隔两年,长生如今更觉高挑俊美,一身文雅锦衣,折扇一展,端的是风度翩翩少年郎。兼之身為掌柜,本就天资聪颖得心应手,处事谈吐越趋圆滑足智,神态泰然,眉宇则多几分骄纵得意,既明诗书、又通经营,双剑合璧,直教其人神采斐然。 长生见得鬼董先生在,翩然一笑,收扇小跑上前,执手问道:「朝君甚麼时候回来的?」又见他手中奇花,才想起原是自己生辰日。如此说来,与鬼董先生相识,正正也满两年了。 魏判亦自屋内走出,与长生祝贺几句,长生手裡拿著鬼董先生所赠花儿,笑得乐不可支,取来酒碗,就在院中与两位鬼吏畅饮至半夜。长生酒量一般,醺醺醉醉东歪西倒,鬼董先生无奈笑看,著魏判扶稳了人,径自入屋為他烹茶去了。 长生倚在魏判身上,只觉他如鬼董先生一般冰凉,朦朦朧朧认错了人,直唤「朝君」。魏判满面嫌弃,挥手引来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吹散几分醉意,才见长生郝然坐直了身,连连憨笑道歉。 魏判失笑,也不与他计较,假意嗔道:「吾可不是你那朝君,才不宠著、惯著你。」 长生回道:「朝君冷冰冰的,魏判大人亦冷冰冰的,实是相像。」魏判瞥向屋内一眼,却道:「董狐看似淡漠冰冷,却也多情鬼也。」长生犹自半醉,想不明白此言何意,忽地黯然顿住。 只记那年路过青石镇,女鬼瓔珞曾言,鬼董先生已有家室。 此事至今未见鬼董先生提过,长生也不敢问,不知他究竟是记得、抑或忘了。 他若多情,情又何在? 待过子时,魏判先告辞离去,鬼董先生扶了长生回房,却见他醉得厉害,遂彻夜守在身侧。又想魏判所言,不明白為何生死簿无长生忌时,隐隐只觉不安。 长生宿醉难起,白日阿偲铺中不见其人,寻到家裡,才见长生面色苍白披衣起床。长生午后吐了一回,才觉舒服了些,问是怎了。阿偲挠挠头回道:「甚少见掌柜不来店裡,故来看看,掌柜的无事就好。」长生苦笑道:「只是饮多了酒,待我歇息一日罢,店裡有你便好。」阿偲应是,正要转身离去,长生又唤住他道:「今年科考,据闻合州不设考场,也许到得秋时,我就要出门赶乡试去了。」 阿偲诧道:「掌柜的,要去多久?」长生道:「若是不中,考完便回来了;若然中举,还得赴京赶考。」 说罢又与阿偲交代些事,才打发他回店裡去,长生折回屋裡,见鬼董先生坐在床沿,笑而问道:「长生打算赴考去了?」 长生頷首道:「应允朝君之言,必然守诺。只是不知要去何处考试才好。」 鬼董先生想了一想,则道:「此处离渝州不远,而渝州必有考场。再者,渝州离酆都也近。」 长生问道:「渝州可行,酆都又是甚麼说法?」 鬼董先生笑而答道:「乡试八月,七月中则是中元,渝州南边即是酆都,鬼界幽都也。故中元节盂兰盆盛会之时,渝州一带,阴阳两界皆极是热闹。不如吾与你早些出发,游玩几日,你再安心赴考。」 长生跳起身来,拥住鬼董先生不住叫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却见鬼董先生板起脸面,正色说道:「玩则玩矣,你若落榜不中,休怪吾就此远去。」长生吐了吐舌,笑道:「晓得了!」
第21章 从前酆家富裕,长生自幼从来事事不缺,后来一路漂泊,又有鬼董先生护佑,金银从未断绝。尤是离了遂寧之后,处事待物更是豁达,不爱执著於一物一地。故而此行赴考,长生寥寥吩咐阿偲数语,权当打点好了,鬼董先生劝他多作打算,长生却淡然道:「何须顾虑?若真不回来了,那铺子送给阿偲也罢。」 鬼董先生无奈叹息,语重心长说了几日,才教长生与阿偲多交代些事。至七月上旬,临行前夕,长生自箱中翻出个锦盒,打开来看,竟是那凤头扁觽。 自打合州城安身,起初诸鬼寻访频繁,鬼董先生忧虑长生受扰,嘱咐他常戴此物。后来逐渐平静,长生便也摘了下来,好生收起。而今又要出门,才找来戴回颈上。 渝州城山路甚多,此去马车并不好走,便只租了匹马。鬼董先生夜裡教会长生策马,指明去向,白日便藏身伞内,长生独行,望去一路山山水水,倒也怡情养心。时隔两年,长生又与鬼董先生出门,一人一鬼踏上路途,勾起不少回忆,常自顾自抱著纸伞说话,也不管鬼董先生搭不搭话。到得渝州城,已是七月十二,奔走一日,往州衙考场报了名姓,便等节庆那日。 蜀地有谚云:十四鬼门开,十五鬼门关,故以十四始庆中元,阳世如此,阴间亦同。到中元那日,午后就见各家各户祭祖烧纸,渝州城处处街头插满三色旗帜,城内外寺庙大设道场度鬼,道观亦摆祭坛贺神帝寿辰,熙来人往极是热闹。又见许多人面涂粉彩,扮作冥鬼模样,长生兴起也涂了张灰面,著鬼董先生现身与他同行。 鬼董先生拿他无法,撑伞走在阳人之间,四周行人倒也不觉有异,只要不朝地上看去,见得此「人」无影,便不穿帮。长生牵著鬼董先生,却也不敢乱来,只怕自己鲁莽,不慎将他暴露日光之下。 长生看罢各色祭坛斋醮,閒逛至黄昏,才觉有些乏累,却见四处皆在买卖莲灯,连忙也买来两盏,又见眾人往城外走,遂拉上鬼董先生跟去。行人出城走到河边,纷纷放灯水中,各自祈愿,便也效仿行之。鬼董先生捧著莲灯立其身后,轻笑道:「小少爷,流水通阴,他人放灯祈愿,乃愿亲人魂魄归家相聚,你又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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