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许不矜走路一瘸一拐的,颜聿道:“你的脚……”话至一半顿住了,他竟才刚刚察觉到袖子被许不矜拽着。
月白色的袖肘多了几道显眼的香灰印。
许不矜忙松了手,咳道:“小伤!不是我吹,你如果早点来,就能瞧见我意气风发、奋勇救人的场面,要不是我有那……毛病在身上,乍然间失了神,这才受了点皮外伤,不过她也没从我这讨着什么便宜。”
这两句简直闭眼胡诌,那蒙面女子身轻如燕追着沐昀而去,分明一点事都没有。
颜聿轻笑一声,没有拆穿,只扶起他的胳膊道:“雨天路滑,我眼神不好,还需你照拂一二。”
颜聿比许不矜还高半头,借着这个姿势,许不矜半边的重量几乎都落在了他身上。
灰蒙蒙的天,确实容易踩到水坑里,许不矜大言不惭道:“包在我身上!从前我敬你书读得的多,见识广,眼下却发现原来书读得少也有少的好处了。”
“哦?”
许不矜道:“说真的,夜里看书费眼睛,实在要看,就多点一盏灯吧。”
颜聿淡笑:“好的。”
因许不矜受伤走得慢,等两人回到客来居,沐昀早就一脸不耐地候着了:“舍得回来啦?”
许不矜道:“胡绯呢?”
“屋里绑着呢。”
沐昀带他们往客房走去:“说来你们都不敢信,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落石惊山在挨家挨户打探失踪女子的性情喜好,看来真的很想找到她们的下落。”
颜聿道:“孤冥山到底是名门正派,虽然落石惊山脾气冲了一些,但他们一向是以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为己任,并非沽名钓誉之辈。”
沐昀道:“我躲在暗处偷听了一阵,落石惊山问村民失踪地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物,有好几个村民回忆说,见到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曾经经过,因为一看就不是本村人,所以印象深刻。”
她竟还跟女子们失踪有关联?
说话间,胡绯的房间到了,未进门先闻泣声。沐昀已经见识过胡绯胆小怕事的一面,倒是颜聿怔了下,好笑地摇了摇头。
胡绯弓身朝里躺着,双手牢牢绑上绳结,肩膀因啜泣而微微颤抖,要不是他体格彪壮,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被人贩子绑在这,被欺负哭了呢。
“男子汉哭什么,”许不矜屈指敲了敲床楣,“我们谈谈?”
胡绯身子一僵,原本压抑的哭声很快成了狼号鬼哭。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男人哭,但哭成这样的委实不多,何况对方身材如此壮硕,看起来像一座卧地山,哭起来却像有流不干的水。许不矜不知所措道:“又没对你做什么,怎么还委屈上了?”
“呜……”胡绯转过身,高抬下巴,露出嘴里塞的一团非常随意的抹布。
沐昀欺身上前扯掉抹布,哭声越发高昂:“老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答得好就让你走,答得不好,就把你丢出去,那位戴面纱的女子想必还在四处找你呢。”
胡绯立马不哭了,吸了吸鼻子,满是伤痕的脸颊挂着两条泪痕,怎么看怎么可怜,哼哼唧唧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许不矜道:“首先说一说,你是如何认识陆家小姐的?”
“我、我与陆小姐并不相熟。”
许不矜沉声问:“那你怎么会躲到她家祠堂,还、还有她的香粉匣?”
“我是什么样的身份,如何能与陆小姐相识?不过陆小姐的贴身丫鬟阿香,是我远房表妹,因为沾亲带故,我们打小就玩在一处,那处祠堂,是阿香带我去过几次,说那里已经废弃,我也实在没去可去,这才想到陆家祠堂躲一躲……”胡绯微阖着眼,半张脸在烛光阴影下,思绪陷入往日回忆中。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流水滔滔不绝。
虽说胡绯和阿香青梅竹马,但胡绯的母亲一直不怎么喜欢阿香。
不仅因她家境更为困难,父母年迈多病,更要命的是头上有个嗜赌如命的哥哥,人称杨赖头,自从沾染上这个恶习,杨赖头便常偷家中银两去外面赌钱,输掉的银子甚至比阿香从陆府领取的月钱还多,家中常常无米下锅,更没有多余的钱去抓药。
日子久了,欠下的钱多了,赌坊的人就到家里追债,又是打人又是砸东西,杨赖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砍掉一根手指,几天都下不了床,父亲心疼杨家唯一的独苗,又急又气,以致旧病复发,天天呕血。
家里急着用钱,母亲问阿香要,却不知她下半年的月钱都被杨赖头预支走,输光在赌场了。因阿香拿不出钱来,母亲竟以为她藏私,骂她偏私自利,不顾父亲和兄长的死活,阿香这才哭诉实情,并道:“娘,不可再让哥哥去赌钱了……”
“他是你哥哥,反正家里的钱迟早都是要交给他的,他要是花干净了,也与你没什么干系。”言外之意,似乎是“反正这些钱也不是留给你的,你哥不急,你急什么?”
阿香心中一寒:“好,与我无关,那与你们也无关吗?你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被他拿去赌了,以后老了没有积蓄,要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我们老了、没用了,你就不管我们了是不是?我可真是命苦,老伴老伴躺在床上要伺候,儿子儿子不争气,女儿更是白白生养的!”
胡绯回忆道:“阿香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跟着陆小姐学习制香,非常羡慕陆家小姐的出身,虽然同为女子,陆小姐却如珠如宝自小被捧在手心,如今更不惧人言,在外抛头露面,尽情施展抱负,做她自己喜欢的事。”
“等等——”沐昀插话道,“逢赌必输杨赖头的妹妹?这个阿香,就是众多失踪女子当中的一位?”
“是,有一日,阿香哭着来找我,要我带她走……我那时顾虑太多没有答应,后来才知道为了还赌债,杨赖头和爹娘合计,要把阿香卖给城西金器铺的糟老头子做妾!可自那以后,阿香就不理我了。”
“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是‘百里长堤’开办,她对我视而不见,随着陆小姐上了马车,我急得一路跟去客来居……”
许不矜道:“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日?”
“上个月初十,是我如今这场噩梦的开始,”说到这里,胡绯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转变过来,整个身子一缩,眼底含着怯意,“那蛇蝎一般的面纱女子在我脸上划了第一刀,直到今日,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 删删改改,6K只剩下4K……
第6章 蛇蝎恶女
谈话渐入佳境,胡绯突然道:“我饿了……”
近日滞留在客栈的人多,后厨只剩下青菜面,胡绯饿极了,还要求伙计多下一根面。
“得嘞!”店伙计掂了掂许不矜给的银子,道,“一根面,客官,另需加一文钱。”
颜聿抢先递去几枚铜钱,倾身与店伙计道:“余下的,帮我带样东西……”
因离得远,后面的话听不太清。
可能是为了对得起那几枚铜钱,青菜面里头放了一些油渣,喷香扑鼻,引得胡绯直咽口水。
见胡绯还算配合,沐昀给他松绑,等他风卷残云般吃完面,没好气道:“可以继续说了吧?”
胡绯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接着道:“阿香把我从客来居赶走后,我不甘心就这样走掉。城西贾老爷从前做什么勾当,真当没有人知道么?杨赖头把她嫁过去,就等于送羊入虎口,我怎能坐视不理!”
“我一直暗中关注阿香她们,起先陆小姐一个人喝闷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客来居进去几个蒙面歹徒纠缠陆小姐,我赶过去时,陆小姐竟从二楼跳了下去,窗台那么高,她一个大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好像知道有人会接住她。”
说到这,胡绯顿了顿,看向许不矜。
他也不傻,早就看出许不矜与陆家大小姐关系不一般,怕许不矜发怒,说得越发小声:“救她的青年,长得十分俊朗,可惜瞎了一双眼睛,他武功不赖,从旁夺了一匹骏马,抱起陆小姐便疾奔离去。”
“面纱女子便是此时出现的,那几个蒙面歹徒抓不到陆小姐,就想把阿香带走。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反被他们一番痛打,是面纱女子护住了阿香。”胡绯自嘲地笑了笑,“直到这时,我都将她当作救命恩人,没有料到后来……”
胡绯再次恳求阿香跟他走,并发誓这一生一世都会好好照顾她,阿香还未应答,面纱女子却突然说:“你可得想清楚了,你的将来并非只有年过六旬的糟老头子或者眼前这个空口白话的男人可以选择。他说照顾你一生一世,你便信了?”
“你爹是不是说过,‘乖女儿,爹爹知道对不起你,但咱家里不能断了香火啊……你哥心眼不坏,再给一次机会,他会改的……’你兄长大约也说过,‘这是我最后一次从家里拿钱……再赌就砍断我这只手……’无穷无尽的鬼话,你不信也只能信了,结果还不是要拿你的一生去填补这些窟窿。”
阿香含泪道:“我如何不知道爹娘只在乎师兄,可我目不识丁,又无技艺傍身,岂非如浮萍般命贱,还能有什么选择?”
“为何不独当一面?”面纱女子直视阿香道,“若你信得过我,也可以跟我走……”
这么听来她对阿香倒是一片好心。
沐昀道:“别说阿香,换做是我也会选择跟她走。”
许不矜疑道:“她怎么连阿香家中发生的事都一清二楚?”
“她当然是有备而来,”胡绯喉头发涩,“可惜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到这些。我与阿香一块长大,从懂事起就把她当最重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离我而去。”
许不矜心中亦有同感,暗道:“我亦将小雪当作共度余生的妻子,哪里想到……”他心里想什么脸上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念及陆筱雪,眉宇间便笼起一片落寞。
颜聿道:“既然面纱女子还在镇上,阿香姑娘应当也没离开。”
“怎么可能?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香了。”胡绯道,“那天夜里,我偷溜进阿香的客房,里面水汽氤氲,暖烘烘的,我想定是阿香在屏风后沐浴,一时鬼迷心窍晕了头,想着只要把她的衣物藏起来,她就不得不答应留下来……但当我把矮凳上的肚兜、香粉匣等塞进怀里,就被人从身后打晕了!被刀伤痛醒以后才知道,敲晕我的是那面纱女子。”
沐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难怪她昨晚紧咬不放,足足绕了三圈才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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